马桥词典(10)

2025-10-10 评论

    这就是说,姓希的一直让他老爹在众人面前装孙子,他根本没有活一百多岁,也根本没有什么长生药!
    “骗子。”工作组长听明白了,点点头。
    另一位干部说,“他骗了你们多少钱,多少谷,多少妇女,欢迎你们揭发,我们要同他算帐。”
    汉子们怒不可遏,但支支吾吾,不愿意把事情说得太详细。工作组理解他们的难处,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想了个办法,让一个读书人咬咬笔杆子,总结出希大杆子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资助土匪武装、反对土地改革、非法经商等等十来条罪状,终于将他定为反动地痞,一索子捆了起来。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长生药?”
    “没有,没有。”希大杆子在工作组面前一身哆嗦,傲气一扫而光,鼻涕都骇得流出来了。
    “你卖给他们的是什么?”
    “阿……阿斯匹林。”
    “你为什么这样不老实?”
    “我……我……站在反动的立场上,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他把工作组定的罪行一一背诵,一个字也不错。
    “你明白呵?”
    “我读书过目不忘,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胡说!这是你自己的罪行,你必须老老实实承认。”
    “我承认,我承认。”
    工作组把他押送县里。一个民兵负责押解,走到路上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先是呕吐黄水,最后呕吐绿水黑水,吐得两眼翻白,不省人事。希大杆子跪在地上为他做人工呼吸,又找来一桶清水为他灌洗肠胃,待他稳定了一些,把他一口气背到了县城,连人带枪一起交给了政府。当然也把自己交了上去。据说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逃跑?他说跑不得跑不得,我要脱胎换骨,跳出粪坑,为人民服务。
    他在押解路上的守法表现受到了注意,政府判刑时,给他少判了两年,然后送某农场劳改。也有人说,上述说法有误,他根本没有服刑,被县里一个首长看中,保他出狱,让他发挥一技之长,去某矿山行医。有人在县城里的茶馆里还曾看见他喝茶。他已去了长发,剪一个平头,说话竟然一点也不打乡气了。他谈天说地到了得意的时候,忍不住私下向人吹嘘,自己当年为了争取进步,在押解路上把一个民兵先毒翻,再救活,一举给自己减了两年刑。云云。
    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属实。
    他的老爹很快就死了。他们在马桥的乡气也消失了,只留下了“碘酊”、“碱”这样几个孤零零的词,让多年后的我感到惊讶。当然,他在马桥至少还留下了三个儿子,三只他特有的那种塌下巴,将成为我以后一些词条里的人物,承担马桥以后的故事。

    马桥人没有同宗、同族、同胞一类的说法。同胞兄弟,在他们的嘴里成了“同锅兄弟”。男人再娶,把前妻叫作“前锅婆娘”,把续弦和填房叫作“后锅婆娘”。可以看出,他们对血缘的重视,比不上他们对锅的重视,也就是对吃饭的重视。
    知青刚下到马桥,七个人合为一户,同锅吃饭。七个姓氏七种血缘在当地人看来已经不太重要,唯有一锅是他们决定很多大事的依据。比如每月逢五到长乐街赶场,碰到田里或者岭上的工夫紧,队上决定每锅顶多可以派一个人去赶场,其余的都要留在村里出工。在这个时候,都想上街逛逛的知青们说破破了嘴皮,强调他们并不是一家人,强调他们各有各的赶场权,都是没有用的。他们身后那口共有的锅,无异于他们强辩无效的定案铁证。
    有一段时间,一对知青谈爱谈得如火如荼,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他们幸福的小日子,便与尚在情网之外的知青分锅吃饭。这倒给他们带来过一次意外的好处。队上分菜油,因为油太少,所以既不按劳动工分来分,也不按人头来分,最终采取一锅一斤的方案,让大家都有点油润一润锅,颇有点有福同享的义道。保管员到知青的灶房里看了看,确证他们有两口锅,便分发了两斤油——比他们预期的多了整整一倍。
    他们挥霍无度地饱吃一顿油炒饭,幸福地抹着油嘴。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韩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