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人将选择哪一个yuan?归元还是归完?
或者完本就是元?
马桥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几乎遗落在地图里无法找到的小村寨,有上、下两村几十户人家,有一块田和一片可以依凭的山岭、马桥有很多石头,有很多土。这些石头和泥土经历了千万万年,你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到它的变化。它的每一颗微粒,都在确证着永恒、它永远不息的流水,喧哗着千万万年以前的声音;而千万万年以前的露珠,现在还挂在路边的草叶上,千万万年以前的阳光,现在还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前面一片嗡嗡而来的白炽。
从另一方面说,马桥当然不再是从前的马桥,甚至不再是刚才一瞬间的马桥:一条皱纹出现了,一根白发飘落了,一只枯瘦的手失去了体温,一切进行得悄然无声。一张张面孔在这里显现然后又逐一消失,成了永远不再回头的事实。我们唯有在这些面孔上,才能怵然发现光阴行进的痕迹。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它停止下来。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这一张张面孔避免在马桥土地的沉陷——就像一个个音符在琴弦上轻轻地熄灭。
这个词有三个意义;
(1)指现代汉语,与文言文相对的一种口语化语言。
(2)指不重要甚至是不可较真和坐实的闲谈,说着乐一乐而已。甚至是一种欺诳,比如“捏白”。在这里,“白”显然远离了“平白”、“明白”的所指,凸现了无实效、无意义以及非道德的品格,充其量是一些“说了也白说”的戏言。
(3)在马桥语言中,读“白”为Pa,与“伯”同音,所以白话也是怕话,在很多时候是说种怪故事和罪案故事,给听众一种刺激和享受。
马桥人的白话,如同四川人的摆龙门阵。这种活动多在夜晚或雨天进行,是消闲的一种方式,使我不得不怀疑,中国的白话文一开始就是在这种阴沉的茅檐下萌生,根植于一些奇闻异录寻常取乐的话题,甚至是一些恐怖话题。庄子把小说看作琐碎浅薄的言语,班固把小说定义为“街谈巷议道听途说”,大体上接近这种状况。从魏晋时代的《搜神记》到清初的《聊斋志异》,作为白话的原脉,也确实是充满着荒诞不经的神魔和专案,一次次打击听众怕的神经。在这里,没有经邦纶国的兼济,也没有清心寡欲的独善。与文言文不同的是,白话从来不被视为高贵的语言,从来没有引导激情和指示精神终极的能力。
白话几乎只是一种日常消费品,一种市井语。它在近代以来受到西方语言的改造,获得自身成熟而完整的形态以后,并没有改变很多人对它的价值歧视——至少在马桥人的词典里,至少在九十年代以前,白话就是白话,明白的话就是白说的话,捏白的话,它仍然是与任何严肃宏大的主题无关,仍然只是“街谈巷议逍听途说”的代名词。马桥人还没有感到有一种紧迫的必要,要用新的实名,把上述“白”的三种含义清晰地区别开来,走出概念的混油。也许,他们自认为是一些卑下的人,一些无知无识的粗人。他们只能进人一种低俗而毫无效用的“白”,进人语言的坠落——无异于对自己作了一次语言的降罪和放逐。在他们看来,真正的知识似乎很用另一种神秘的深不可测的语言来表达,不可能由他们来表达。
在他们的猜测里,除了先人遗落下来的零星言词,那种语言也许已经消失了、那种种示的语言也许隐适于巫公的符咒,梦婆的症语,隐遁于大自然的雷声和雨声,而他们不可能懂得。他们很瘦,肤色很黑,骨节很硬但眼珠和头发发黄。他们出让了语言的最高治权,出让给他们不知道的人,然后埋头走完自己的生存。不幸的是,我的小说尝试,我青年时代最重要的语言记忆,就是从他们白话的哺育下开始,来自他们在晚或雨天里,三五成群的人蜷缩着身子,乐滋滋地交流一些胡说八道。因为这个无法更改的出身,我的小说肯定被他们付之一笑,只能当作对世道人心毫无益处的一篇篇废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感谢他们的提醒和蔑视。不管我是多么喜欢小说的这种形式,小说毕竟是小说,只是小说。人类已经有了无数美丽的小说,但波黑、中东的战争说要打就还是在打。读过歌德和防斯安也夫斯基的纳粹照样子杀人,读过曹雪芹和鲁迅的奸商照样行骗。小说的作用是不应该过于夸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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