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37)

2025-10-10 评论

    荆街成了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名字,已经荒芜。
    荆街只是在关于马文杰的故事里才得以沿用,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地名。即使如此,它也不过是在一部分人那里,将不可避免的荒芜向后推延几十年而已。当年的“规劝犯”暴动一案,就是发生在这里。五十多个“规劝会”的投诚杆匪头目,在集中学习的最后阶段,奉命参加劳动,挖一口水塘。他们挖的挖,担的担,大汗淋漓忙了三天,刚刚把水塘挖出个样子,隐在屋顶上的机枪突然哒哒哒地响了——一种乍听起来十分陌生的声音,十分遥远的声音。弹雨卷起一道旋风,呼啸而来。没有感觉到子弹穿过肉体,但身后的泥坡尘雾飞扬,沙粒四溅,明明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肉体的那一边爆响同时又在他们肉体的这一边绽开一连串尘雾的花朵。他们也许开始明白,金属是怎么回事,速度是怎么回事,金属的子弹穿过肉体是一个多么顺畅多么迅速以及多么难以察觉的瞬间。最后,他们陆续倒在自己刚刚挖好的土坑里。
    直到一九八二年以后,直到“规劝会暴乱”被政府宣布为多种复杂原因造成的错案,人们才闪闪烁烁说起这一幕情形,才重新提到荆街这个陌生的名字。有些老人说,从那一阵枪声以后,荆街就闹鬼,一家一家的房子总是莫名其妙地着火,不到两年的工夫竟然烧了七家。那里的娃崽生下来也多呆了,不到两年的工夫竟然呆了三个。风水先生说,那里有官鬼发动,塘里的活鱼都无法挡煞了,当然不得不烧掉一些房子。至于“官”鬼是指官祸,还是谐音棺,指亡人阴魂不散,风水先生含糊了一句,在场人没听个确切。有人立即在屋里屋外到处开挖,掘地数尺,把地下一切可疑为腐烂棺木的木质残物全部清除干净。他们还挖出一口新塘,下了几千尾鱼苗,一心增强水势,以水克火。奇怪的是,鱼在这个塘里就是养不活,不到一个月全部翻了白。最后,街东头的一家伞匠还是发了火灾,人们便渐渐失去了对消防工作的信心,只好陆续他迁别处,尤其是迁往黄湾一带。
    到五十年代末,荆街完全散发了,成了一片荒地,连水井也塌了,蚊虫孑孑丛生。
    那里倒成了一片好地,据说很正,特别肯长棉花和红薯,出产的一种香瓜也十分甜美,很快就有名气。县城里的小贩有时为了招揽顾客,就特别强调地吆喝:“买呵买呵,荆界围子的荆界瓜呵——”有人把这种瓜写成“金界瓜”,写在瓜果摊的招牌上。

    我曾经以为时间任何地方都是一种均量的匀速的东西,就像平均分派而且方正整齐的一块块透明液体。不,其实是我们肉体感觉到的时间,比方说我们按部就班地诞生、发育、衰老直至死亡。但人不是树,更不是石头。也许,在某种物质的时间之外,对于人更有意义的是心智的时间。一个人的幼童期总是漫长的,一个人在动荡时期、危险时期、痛苦时期所感受的时间也总是漫长的。毫无疑问,漫长是一种感受,出于人们特别敏感的神经,特别明晰的记忆,特别丰富的新知。在一些日子过得舒适而单调的人那里,在一天被一百天而一年被十年重复的生活里,我们则可以看到相反的情况:时间不是被拉长了,不是放大和增容了,而是越来越匆促,越来越缩短,最后几乎成了一个零,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某一天,人们突然发现镜中的老人就是自己,免不了瞪大恐惧的双眼。
    同样的道理,我们知之甚少的时间,比方古人的时间,比方遥远国度的时间,总是模糊不清几近消失足以忽略,就像远方的一切,都在我们的视野的进头微缩如尘,与空无没有什么差别。我以前读美国的小说,就发现我对那个国度的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就常常混同莫辨。而美国的十一世纪和十五世纪似乎更是同一回事。我暗自吃惊,一本小说背后一代人或好几代人决不可混同也决不可忽略的生生死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漫长,为什么可以在我这里悄悄消失,为什么短促得只能供我翻翻书页甚至打一个呵欠?
    原因很简单:我太远,不能看清那里的一切。
    时间只是感知力的猎物。
    人的时间只存在于感知之中,感知力比较弱或者干脆完全丧失的人比如病床上的植物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时间。时间这种透明的液体从来就不是均量地和匀速地流淌着,它随着不同的感知力悄悄变形,发生着人们难以觉察的延长或缩短,浓聚或流散,隆凸或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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