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丘田原来是她家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位女子惦记着她家的私田,证明土地公有化在马桥直到七十年代初还只是一种体制的存在,尚未浸润成一种情感,至少还不是人们全部的情感。体制与情感当然不是一回事,与体制之下涌动着的全部事实更不是一回事。婚姻的体制下,可能有夫妻双方的同床异梦移情别恋(还能不能叫“婚姻”?)。皇权的体制下,可能有大权旁落后党垂帘(还能不能叫“皇权”?)。同样的道理,当很多马桥人憋上一泡尿也要拉到自己以前的私田里的时候,他们的公有化,他们的“公家”概念,也许不能不打上一些折扣。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一心向往私有。事实上,马桥从来没有过够格的私有制。村里人告诉我,即使是在民国以前,他们的私权只能管住田里表面上的三寸“淖泥”,也就是三寸浮泥。三寸以下,从来都是皇帝的、国家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家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田主没有权利阻拦。了解了这一点,外人也许可以明白,马桥后来实现推行合作社,虽然难免一些人私下抱怨,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众人倒也顺顺当当地入了公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不通。
在另一方面,他们谈“公”谈“私”,后面都带一个“家”字,这一点与西方语言不一样。西方的私,是指私人。夫妻之间,父子之间,一说到财产也有明确的私权界限。马桥人的私家,则是私中有公。一家之内,从来不分彼此和你我。西方的公,是指公共社会,所谓英语中的public,平等私有体的横向组合,通常只具有政治和经济的意义,与隐私之类的私事无涉。马桥人的公家,则是公中有私,夫妻吵架,青年恋爱,老人人土,娃崽读书,女人穿衣,男人吹牛,母鸡下蛋,老鼠钻墙,所有的私事都由公家管着,也由公家承担着全部责任。公家成了一个大私。
正因为这种集体的家族感,人们一般都把干部叫作“父母官”。马桥的马本义,还只有三十来岁的时候,还刚刚娶回婆娘,凭着他当书记的身分,很多人就尊称他为“本义爹爹”或者“本义公”。
这倒接近了汉语“公”字的原义。中国最初的“公”字并不是指public,而是指部落首领或国家帝王,是“君”的同义词。用“公”字来翻译西方人的public,严格地说来,并不会适。把“私有制”、“公有制”一类西方名词简单地搬用于马桥,似乎也伏下一种名实相离的危险。
本义是马桥的“公(在古汉语的意义上)”,同时代表着马桥的“公(在英语以及西方一些语言的意义上)”。
大滂冲有一块田叫台湾丘,我以前不大注意。车水抗旱的时节,我与复查合为一班,走进月光深处,哈欠喧天地爬上龙骨水车,吱吱呀呀踩起来。缓缓旋转的木头踏锤,已经被无数赤脚踏得油光发亮,极为光滑,我稍不留神,就一脚踩溜,两手紧急扣住手架,哇哇大叫,狗一样地被吊起来。在这个时候,脚下复杂翻转着的水车令人胆寒,一个个路锤旋上来防不胜防,砸得腿上不是见青就是皮破血流。复查嘱我不要看脚,说这样反而容易踏空,但我不相信他的话,也没法照他的话去做。他一次次引诱我说话,说闲话,意在使我放松。
他尤其愿意听我讲一点城里的事情,讲一点科学如火星或天王星的事情。他是初中毕业生,有科学头脑,比方说明白嬲(磁)铁石的原理,说以后要是又有敌人的飞机来丢炸弹,我们也许可以做一块大嬲铁石,把敌人的飞机嬲下来,那样不比高射炮和导弹什么更管用么?
他对我的异议总是冷静地思索,对我吹嘘的各种科学见闻也很少表示惊讶,正像他平日里大悲不悲,大喜不喜,一张娃娃脸上永远是老成持重。他的各种感情在这张脸上滤成了单一的温和,单一的腼腆,还有永远清澈的目光,从人们不大注意的某个角落潜游出来。一碰到这种目光,你就感到它无所不在,自己任何举动都被它网输和渗透。他的限时后面有眼睛,目光后面有目光,你不可能在他面前掩藏什么。
他不见了,不知何时又冒出来,手里抱着一个莱瓜,要我吃,大概是从附近哪一家的园子里偷来的。待我们吃完,他手挖一个土坑细心地把瓜皮瓜籽埋起来,“三更了,我们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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