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73)

2025-10-10 评论

    一块语言空白,就是人类认识自身的一次放弃,一个败绩,也标示出某种巨大的危险所在。语言是人与世界的联结,中断或者失去了这个联结,人就几乎失去了对世界的控制。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完全可以有理由说,语言就是控制力。一个复杂的化学实验室,对于化学专家来说,不过是一块熟悉的菜园子;对于毫无化学知识的人来说,则不啻于危险大处不在的令人生畏的雷区。一座繁华的城市,对于本土生长出来的市民来说,是无比方便和无比亲切的故土,但对于毫无城市知识和经验的乡下来人而言,无异于处处隐藏着敌意或障碍的荆天棘地,让他们总是摆脱不了莫名的惶恐。其中的原因十分简单;一个难以言说的世界,就是不可控制的世界。
    社会学研究过一种“边际人”,大多指从一种文化进人另一种文化的人,比如进人城市的乡下人,比如远离母土进人他国的移民。语言是这些人遇到的首要问题。不管他们是否有钱,不管他们是否有权势,只要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新的语言,还不能对新的环境获得一种得心应手的语言把握,他们就永远摆脱不了无根之感,无靠之感,无安全之感。阔绰的日本人到了法国,其中有一些会患上“巴黎综合症”。勇敢的中国人到了美国,其中也有一些会患上“纽约综合症”。他们有限的外语,不足以使他们照人异乡的冷上。他们的阔绰或勇敢,不足以让他们免除莫名的焦灼、紧张、穆乱、心悸、血压升高、多疑和被窥视幻想。任何一段邻居或路人不可懂的对话,任何一个他们无能命名的异生器物或景观,都可能暗暗加重他们的心理压力,成为重重包围他们的疾症诱因。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常常把自己关闭在清冷的寓所至,对外界作一次次临时性逃离,就像性交时要躲避外人的耳目。
    人并不怕展示自己的身体。在洗澡堂、体检室、游泳场甚至西方某些国家的裸泳海滩,人们没有感到什么不自在也没有畏惧。人只有在性交的时候才感到关闭窗帘和房门的必要,像一只只企图钻进地洞的老鼠。形成这种差别当然有很多原因。在我看来,其中一直被忽略的原因,是人们对洗澡、体检、游泳一类活动有充分的语言把握,也就有了对自己和他人的有效控制,足以运作自己的理智。只有当人们脱下裤子,面对性的无限深广的语言盲区时,不安全感才会在不由自主的迷惑和茫然中萌生,人才会下意识地躲入巢穴。他们在害怕什么。与其说他们害怕公众礼教的舆论,勿宁说他们在下意识里更害怕自己,害怕自己在性的无名化暗夜里迷失、他们一旦脱下裤子就会向样会有焦灼、紧张、惶乱、心悸、血压升高、多疑和被窥视幻想,如同他们投入了一心向往的巴黎或纽约,但要把寓所的门窗紧紧关闭。
    统计表明,“边际人”的犯罪率高,精神病人多。语言把握之外的一切陌生对于边际人来说,是知识力所难及的混浊,最容易瓦解意识和断判能力。同样道理,性的语言盲区也最容易让人出现失常。这也许是性历险得以妙不了言的前提,当然也是色欲为祸的前提。美人计在很多时候可以动摇强大的政治决议、经济谋略、军事格局。一夜风流可以在很多时候销溶人们的常识,把人们轻易抛入奇思异想险境——就像在马桥人铁香身上发生过的情况一样:
    事情也许是这样的:
    (1)铁香并非不知道三耳朵的卑微和贫贱,但自从两人互相交出身体以后,她突然有了一种拯救欲,一种用自己的身体创造奇迹的强烈兴趣。如果说她以前曾经使好几个体面的男人倾倒,那么重复的过程只会令她乏味。她在三耳朵那里看见了一片新的战场,一个更有挑战性的使命。她不害怕卑微和贫贱,恰恰相反,正是卑微和贫贱迷醉了她,再造一个男人的光荣感使她心潮起伏难平。
    (2)三耳朵做过很多众人所不耻的恶行,比如向父母动武,同兄弟打架,从不在村里出工,使过队上的一袋化肥,还在卫生院爬过一次女厕所的墙头等等,铁香以前也对这些事嗤之以鼻。但后来她更愿意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魅力。马桥的瓜果都要因为她而腐烂,马桥的畜生都要因为她而癫狂,三耳朵难道不会因为她而胡作非为吗?三耳朵,不,她现在更愿意叫兴礼,她的兴礼——其实是一个能吃苦的汉子,侠骨义胆的人。他为盐午上学的事两助插刀就是一个证明。如果不是他一直对她暗暗倾慕,如果不是他被单相思搞得心猿意马,他是不可能神不守舍撞出那些祸来的。想到这里,她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既有洋洋得意,也有一丝暖暖的同情和感动浸人心田,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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