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所谓强xx事件以后,兴利还是经常回到村里来找她,每次都是满脸凶色,抓住个机会,就把她打得鼻子青脸肿喊爹喊娘。村里人无不为之愤然。即便有人怀疑强xx一案有点那个,可能有一点冤情,但好男不同女斗,再报复也不能没完没了吧?动不动就打人,岂不成了疯子和土匪?所有的马桥人中,唯有铁香没有从报复中感到恶意,恰恰相反,她从自己的伤痛里品尝到了甜密,品尝到了对方一如既往的爱。她相信,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最爱的人,才会在绝望之余产生最怨和最恨的可能。本义以往对她相当不满,但极少打人,通常是喝了一点酒以后就背着手出门去开干部会。文化馆长和照相师傅也对她有过失望,他们更不会打人,拍拍手就溜得无影无踪。这种宽松和不了了之简直让她愤怒,不能让她找到自己在男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相比之下,她多么喜欢劈向她的藤鞭和棍棒呵,多么迷恋男人用一道道刺心的伤痕在她身上留下的猛烈关注和疯狂欲望阿。好几次,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她的性高xdx潮就是在挨打的时候轰隆隆涌上来了,烧得她两颗通红,两腿不停地扭动。
何况兴礼还给她送来了女人的用品。她把那些东西偷偷藏起来,没人在场的时候翻出来看一看。
终于,她在一个夜晚走了,再一次投向马桥人“打车子”这个用词所代表的巨大语言空白。
这个词在《平绥厅志》里出现过。造反头子马三宝在他被捕后的供单里说:“……小的其实心里很害怕,全是马老瓜那个呀哇嘴巴哄小的,说官军不会来了。”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心想:一个没有在马桥生活过的人,可能会被呀哇嘴巴一词难住。
“呀哇嘴巴”一词至今流行于马桥,指多是非的人,热心通风报信的人也指言多不实的人。这些人的言语里面可能较多“呀”“哇”一类叹词,大概是这个词的来历。下村的仲琪,经常向本义报告村里的奸情及其他情况,算是有名的“呀哇嘴巴”。村里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逃得过他的一对招风耳。他不管多热的天,总是踏着双套鞋。不论做什么事,也不会脱下可疑的破套鞋——哪怕这一天人人都赤脚,哪怕这一天没有什么可以穿着鞋作的功夫,他只能守在田埂上无事可做白白看着人家赚工分。谁都不知道,他的套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景象。他严守套鞋里的秘密同时打探村里其他人的一切秘密,脸上就有了一种占了便宜的暗暗得意。
我或者应该这样说:他正因为自己有了套鞋里的秘密,所以必须侦查出别人的秘密何在,与自己的套鞋打平。
他曾经悄悄走到我面前,准备了好一阵,总算收拾出一张笑脸,说:“你昨天晚上的红薯粉好吃啊?”然后忸怩一阵,等待我辩白掩饰。见我没有什么反应,便小心翼翼的笑着退回去,不再往深里说。我不明白他如何探明了昨天那晚上的红薯粉,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认为这件事情十分重要以至牢记在心并且向我机警提示?我更不明白,他明察秋毫的本领和成就使他的哪一根肠子快活?
有时候他的精神有点反常的振奋,在地上挖着挖着,就突然响亮地叹一口气,或者对远处的一只狗威风凛凛的大吼几声,见我们没有什么反应,最后满脸忧愁的冒出一句:“呀呀呀,不得了哇。”人们奇怪地问,什么不得了?他连连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嘴里挂着一丝得意,对大家的失望和漠然投来淡笑。
过一阵,他又忧愁了一番,不得了呵一番。在旁人追问之下,他口气松了一点,说,有人搞下的,有人出问题啦……他把旁人的兴趣提起来后又及时刹车,得意地反问:“你么没猜是谁,你们猜是谁?猜呀!”如此欲言又止,反复了五六轮,直到大家谁也不问了,直到大家对他的忧愁和得意无动于衷了甚至厌烦透了,他才满意地笑一笑,继续埋头挖他的地,什么事也没有。
仲琪一直是很拥护政府的,平时一个蛋大的领袖红像章总是端端正正挂在胸口,早已不时兴了的语录袋,一逢会议也总是挂在他肩上。一般来说,他讲话有政治水平,嘴巴也紧,也没有胡言乱语的恶习。
他胸口还老插着一支水笔。当然不会是买来的,看那红笔帽大黑笔杆小的别扭,就知道是废品七拼八凑的产物,来自一个艰苦的琢磨过程。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没有当过干部,连贫农协会小组长一类的角色也没有当过。但他很喜欢使用这支笔,动不动就批写“同意,马仲琪”五个字。队上的发票、收条、分薄、帐本、报纸等等差不多全都留下了他的五字真言。有一次复查拿一张买鱼苗的收据准备记帐,一不留神,发现收据已经到了仲琪手里,还没来得及喊,他已经批下了“同意”两个字,笔尖在嘴里蘸水,正要一色审慎地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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