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97)

2025-10-10 评论

    这台出工机器的工分当然最多。如果是记件工的话,他常常一天做下人家两三天的工,让大家眼红而且不可思议。尽管如此,他仍然在扁担上过夜。我后来才知道,他平时在家里也是这样过的——他娃崽七八个要吃,两张床上的破被子要盖着娃崽,实在轮不上他。
    计划生育运动开始的时候,他是重点结扎对象。他对此最为不满,说共产党管天管地,怎么还要管到裤裆里来呢?
    后来还是乖乖地去了公社卫生院。关于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婆娘去结扎,说法很多。他说婆娘有病,扎不得。别人则说他担心婆娘偷人,扎了以后容易瞒天过海。还有人说,什么呵,结扎的人每人可以享受政府奖励的两包葡萄糖和五斤猪肉指标,兆矮子从未吃过葡萄糖,所以争着去挨一刀,也享受一回。十多天以后,他出门了,上工了,脸皮刮得青青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好像葡萄糖真他娘的有神效。后生们笑他,说都是婆娘去扎,哪有男人去扎的?一刀割下去,“不成了个阉官子么?他急得不行,说政府保证过,决无此事。见众人还不信,把裤子扯下来让大家参观一洗自己的不白之冤。
    黑相公与他有肥皂之怨,不想放过他,说模样虽说没怎么变,天晓得还管不管用?
    兆青说:“小子。把你的霞妹子叫来,你就晓得它管不管用了。”
    霞妹子是一位女知青,黑相公刚刚打上主意的对象。
    黑相公红了脸,“他这个鳖耍流氓!”
    兆矮子慢慢扎裤头,“说你的霞妹子你就心痛了吧?你霞妹子那么圆的屁股,不是让人……”
    话还没有说完,黑相公冲到他面前,一个蒙古式摔跤的背包动作把他放倒。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蒙着满脸的泥。
    泥脸爬起来跑得远远的,破口大骂,“崽呵崽,崽呵崽,老子的孙都看得牛了,老子是刚动了手术的,刚出院的病人,连公社何部长都来慰问我,说我为国家作了贡献,你敢打?你敢打?……”
    他捂着肚子回家,放出话来;他被打出了内伤,服草药花了五块多钱。他已经拿走黑相公的一把锄头,权且抵三块儿;一条毛巾抵了五角——黑相公还欠他两块多,不还是不行的。
    他的结扎手术,从此成为他在任何事情上要价的理由,成为他到处通行的优待证。他今日要犁田(犁田的工分高),是因为他扎了;他明日不犁田(榨油的工分更高),也是因为他扎了;他今日要秤杆翘《到队上分谷的时候),是因为他扎了;他明日续秤杆跌(给队上交粪的时候),也是因为他扎了。他居然一直很成功,甚至企图把这种成功扩展到马桥以外的地方。他同复查一起到县里去买种籽,在长乐街上班车。他坚决不买车票。他不是没有钱,公家的钱,不是他身上的肉。但他对钱出手有本能的反感和痛恨,对任何票价都愤愤不已一“一块二?哪里要一块二?就这几步路,顶多两角钱!”
    他一口咬定。
    售票员好笑:“哪个请你来坐呵?你要坐,就是这个价,不坐,赶快下去!”
    “三角,三角算了?四角?四角五?”
    “国家的车,哪个同你还价!”
    “这就怪了,做生意不还价,我们那里买担粪都有个商量好打。”
    “你去买粪呵,没人请你来坐车。”
    “你这妹崽是什么话?”
    “快快快,一块二,拿钱来。”
    “你你你们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一只汽车,多坐个把人,未必车轮子就要多转一下?”
    “下去下去!”对方不耐烦地把他往下推。
    “救命呵!救命啊!”兆青死死攀住车门,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子刚刚扎过的,公社于部都来慰问过我,你敢不让我坐?”
    司机和售票员同他说不清,满车的乘客也急得喊成一片,要司机快点开车。复查有点怕,赶忙掏出钱来,把票买了。
    事后,兆青的脸色一直不好着,把车窗拨一拨,把座垫揪一揪,愤愤地吐痰,到了站也不下车,被复查喊了几次,发现自己已经是车上最后一个人了,还迟迟不肯钻出门。“夷边人就是拐。两斤肉的价钱,就坐这一泡屎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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