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22)

2025-10-10 评论

    我说:“你是不是要到林子里去给它们读几篇《人民日报》社论?”
    我们将它取名“飞飞“,取飞来之义。喂养几日以后,见它脱离了危险期,声音渐宏亮,小翅膀开始扑动,便把它送到树上的鸟舍里。那里有大鸟来往。我们希望它成为一个显著目标,引起大鸟们的注意,尽可能把消息带给它的母亲。我们希望它在同类的亲情之中,至少能少一点孤独和恐惧。
    后来的事实是:它的嘤嘤叫声在树上消失了。我们以为它已经飞走,以为它已经回到母亲身边。但我们很快就发现飞飞的尸体飘浮在一个水池里。根据现场的迹象来看,它曾经想飞走,但还不太会飞,可能扑腾了两三下,最终一头裁入了水池。
    它是一个日日夜夜想找回母亲的孩子。
    是一个日日夜夜想进入天空的飞飞。
    我后来从书上知道,动物有时也会遗弃甚至吞食自己的孩子——如果它们觉得这是淘汰弱小的必要,是保证种群强旺生命力的需要。根据这个说法,我不能不设想飞飞的另一种死因:它不是自己落入水池的,恰恰是被它母亲发现以后,被母亲有意投入水中。这个病弱的小家伙,终于死于一次崇高而决绝的谋杀?
    一个暗夜里有种种可能。
    几天后,夜深人静之时,百鸟归巢息声,但有一只鸟总是在树梢上发出呱呱大叫,每叫必高低两声,声声相续,久久不歇,一心要喊破天似的。以至它何时停止叫喊,是否停止了叫喊,我都印象十分淡薄。我开始以为独鸟孤鸣是为了求偶,后来奇怪其它求偶者为何不鸣。最后,我终于听出了叫喊中的凄切,觉得它更像一种母亲寻找儿女的苦苦呼唤。
    一个夜晚因为有了这种呼唤,有了这种凉透心底的忧伤和绝望,才会成为真正的山乡之夜。

    我在一窗雨雾前胡思乱想,突然有眼前一亮,还有脚心一阵发麻,使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嗅出一股焦烧味以后才突然醒悟:打雷了!我的记忆中确有一点动静,好像是刚才闷闷的一声。
    这一闷雷肯定打中我家,否则楼面和墙面不会带电,更不会抽击我两只赤脚。我紧张地想到:应该做点什么。我赶快远离窗口,又赶快检查家里的情况,发现家里虽没着火,但电脑屏幕已经黑了,传真机已经冒烟,电话机里不再有声音,电视机里不再有图象,楼下浴室里的电热水器也无法启动……除了房子最西端的一只冰柜还在工作,家里五件电器全遭摧毁,一个文明世界顷刻间瓦解,一片死寂。
    我大声告诉家人:“我们被雷打了!”但他们都冲着我笑,以为我在开玩笑,直到我大声再说一遍,他们脸上才有了紧张,一窝蜂慌慌地去复查灾情。
    在城市里呆久了,对雷电已经没有概念。我不知道大自然除了风和日暖与花红草绿以外,有时也会狠狠拍来一大耳光。儒生们反复讴歌的天人感应和天人合一,有时也会以一种残暴的方式进行。
    修理各种电器的过程,不消说有多麻烦和多窝囊。我得赶到城里去一家家地去上门送货与取货。在市广播局一个电工朋友的帮助之下,我家的避雷地线也埋下了——这需要挖出一米深的地沟,像挖出长长一圈战壕,再在沟底扎下十几根粗大的三角钢,又是烧焊,又是挖土和打锤……其工程之浩大,施工之费时费力,吓了我一大跳。我后悔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轻率地向朋友开口求助。
    其实,宏伟工程也不太管用。朋友临行前偷偷告诉我:好是会好一点,但也不是万全。雷雨天里最好还是拉电闸,自己还要善于躲避。
    我有点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何必累得个半死?
    更要命的是,我该如何躲避?乡下人没有城市楼群的掩体,暴露在茫茫旷野,暴露在雷电的射区之内,成了大自然随时可以轰击的靶标。如果穷得连避雷针都装不起,人们很大程度上只能听天由命。大家明白这一点,于是别出心裁另求一些自存之法,比方说一听到雷声逼近,就得赶紧检点自己的孝行。临时补救措施也是常有的:问老父亲要不要吃肉,问老母亲要不要做棉裤,问爷爷奶奶要不要捶背——其声音一定要宏大,宏大到让老天爷能听到;其动作一定要张扬,比如紧急切肉最好在门外大张旗鼓进行,让老天爷一眼看个明白。“不做坏事就不怕遭雷打!”他们一般都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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