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23)

2025-10-10 评论

    他们还能怎么办?他们不能怎么办。雷电随时可以空袭,一个不能用物质手段来保护自己的人,只能躲进一种给自己宽心的心理想象。
    对于很多都市人来说,雷声不再意味着杀伤,充其量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恫吓,甚至只是一种都市剧的舞台效果,比方说是一种娱人的高分贝打击乐——既如此,人们当然不再需要问老父亲吃不吃肉,不再需要问老母亲穿不穿棉裤,不再需要问爷爷奶奶是不是背痛……很不幸,孝道也许就是这样衰落的,更广义的的敬畏感和神圣感也可能是这样衰落的。我们其它很多妄佞之心,都可能在科学的掩体之下暗暗滋生。
    这就是说,一旦人们能用物质手段来保护自己,精神也许会变得累赘多余?

    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不断响起来,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出门打听了一下,发现既无红喜,也无白喜,不过是农历七月半接鬼祭祖的日子到了。
    寂静山谷里,鞭炮声传得很远,顺风而至却不知来自何处。这时候我不免想起了自己的来历。我家从没有燃炮祭祖的习惯。我已故的父母也不在我身边,不在村头或村尾,没法在这个日子听自己骨肉的走近。
    都市人大多移居他乡,是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先辈对于我们来说,常常只是一些描述远方和虚无的词语,不是经常可以听到的(鞭炮)、嗅到的(香火)、摸到的(坟土和青草)的实在。我们在祭日里两目茫茫,无事可做。久而久之,我们在清明节、重阳节、七月半,冬至日、除夕过年这一类日子里,可能吃喝渐多而缅怀渐少。
    相比之下,故乡不同于他乡。定居故乡者一直与前辈为邻,一直是广义的守灵人:出门就可能是父母的坟地,爬上坡可能就是祖父母的坟地,转下坳可能就是曾祖父母的坟地,钻过竹林还可能有伯父伯母叔父叔母的坟地……先辈组成了房前屋后的的四面八方,随时闯入视野,幻化出音容体态,不是什么虚无。在这里,一种中国人视之为传统核心的孝道,一种慎终怀远乃至厚古薄今,在成为一种文化态度之前,其实早已是农民实际生活的情境规定,是睹物思情和触景生情的自然。他们祭祀时事死如事生,是因为死者一直逼近眼前,是触目和坚硬的现实。
    出于同一原因,有些坟头热闹而有些坟头清冷,如此对比在祭祖者眼里一定特别刺激,不能不让人多一些紧张。兴衰之异,续断之别,直接表现为现实中“香火”的有无。这种坟前的不同待遇,不常被都市人耳闻目睹,却在乡下人的印象中声色并茂,足以使他们一次次坚定传宗接代之志,尤其是生出儿子的决心——只因为儿子是防老的衣食之源(都市人可能更依靠自己的退休金),而且更多承担了上坟祭祖的义务(都市人可能已无坟可上或者有祖不祭)。
    我曾经一直以为,重男轻女仅仅是愚昧。很多现代的离婚者、独身族、同性恋以及丁克家庭,更不认为生儿育女是什么非此不可的大事。我们的生活因此显得更为文明。但我们得小心:我们是在握有退休金时说这些话的,是远离坟前香火时说这些话的,在乡下人听来一定隔膜——正如乡下人对无后的恐慌,在眼下的鞭炮声中再一次怦然入心,在一次次路过清冷野坟时寒意彻骨,恐怕不易被我们体会。
    毫无疑问,乡下也有一些无人祭扫的坟,其主人的后代可能夭折了,可能迁走了,可能把先人忘记了。我家院门外就有这样的一座,坟碑已经倒塌,墓盖被荒草淹没。我曾在这里坐着抽了一支烟,如同一位找错了坟地的守灵人,想象着荒草下可能有过的故事,包括前辈从幼到老的某些容颜姿态——直到夜幕在眼前缓缓降落。

    进山只有一条小公路。连日暴雨之下,好几个路段山体垮塌,我的汽车卡在半途中,陷在翻滚的泥浆里,后来靠着过路的两个学生帮忙推一把,才泥点狂溅地退出绝境,勉强退回到一个草坡上。我弃车换船,把一些物品卸下车,搬到李有根的船上,先回了家再说。
    公路好几天没有通,我的车一直丢在几里路的野外。那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附近虽有一农舍,但没有人住。有根要我放心,说不会有事的。但我还是惴惴不安,总是想象汽车被偷了或者被撬了的惨状。虽说是一辆不起眼的国产捷达,但毕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怎么能一块肥肉搁在狼来虎往之地?经常在那里路过的人们,在我的想象中目无定珠,神色诡秘,就不会起一点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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