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32)

2025-10-10 评论

    古有“乡原”﹡一说,多年来歧释不一。其实,因“乡”而“原”之,意通原谅和原肴,差不多也是因“乡”而“圆”之:圆滑,圆顺,圆通,圆融,是乡民们必要的处世之法。做人即使“内方”,在乡邻圈里不能没有“外圆”。
    近来省里某部门想了解下情,派一些人员下乡暗访。这当然忙坏了乡干部。参照邻乡的经验,乡政府紧急部署,派出各种伪装成农民的游动哨和了望哨,互相用手机密切联络。消息树和烽火台的可能性肯定也被他们想到了。一旦发现面目可疑的山外来客,“尾巴”立即不远不近地跟随,既不能暴露身份,又不能丢失目标,必要时高声咳嗽一二,以示自己耳目在此。
    这种“吊尾线”已经足够,足以让受访男女的嘴里干净许多。“你要是不跟在那里,不得了,不得了,他们连屎渣子也要给你翻出来!”一个干部事后说得心有余悸。
    “哪个乡镇没几个破篓子?总结你的的成绩就上北京,总结你的问题就判徒刑!”另一个干部理直气壮。
    有些农民对此不满,常来我家抱怨,说他们没机会说真话。他们的真话内容包括上面的摊派多,退耕还林款不到位等等。某户人家只是与干部关系好,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娃崽说成聋哑,又骗得生育指标,也算是一条。
    我对他们说:“杀一头猪,猪也要叫几下吧?你们都是大活人,都有一张嘴,有意见就对上说呵!”
    他们吓得面色发白,连连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的。
    “那你们找我做什么?”
    他们支支吾吾,相视而笑,大概是想要我去代言,或者也没打算求我,只是闲来嚼嚼舌头,一泄胸中的闷气。
    我能痛恨他们的懦弱吗?我是一个局外人,没有进入他们恒久的利益网络,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痛。但他们的懦弱如果不被痛恨,不加扫荡,这个穷山窝哪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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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语》载:“子曰:乡原,德之贼也。”据后世主流性解释,“乡原”指循情媚世和光同尘的老好人习气。但很多人把“原”释义为“愿”,倒嫌含混和勉强。

    我还没有说到我家的猫,这乡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员。我们本来并没有打算养猫,但入居新家的那一段,每夜都不得安宁,不是面条成了碎渣,就是腊肉少去半块,连储藏室的木门也被咬去一角。
    生存保卫战刻不容缓。我们下了毒鼠药,设了捕鼠夹,效果均乏善可陈。老鼠们贼头贼脑,小眼睛嘀溜溜转,是何等聪明的高手,吃了一次亏以后,下次决不上当。无论我们如何机密行事,把下毒药说成“请客”,把设夹子说成“开床”,把老鼠一律爱称为“少爷”或者“相公”,但它们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能听懂这些黑话,一举识破我们的阴谋。
    到最后,绕过毒米吃好米,戳倒了夹子再吃肉——它们总要大破我们的天门阵。报纸上说,省农业厅服务站有“电猫”出售。我赶到城里购得一只,其实是一套微型电网。这种电网需要主人小心布线,让裸线离地两公分左右,再接通电源,等待老鼠前来触网,啪啪地爆出火光。不幸的是,新武器一天天只是准确打击着空气,连老鼠影子也没打下来一个。
    有天夜里妻子听到鼠叫,以为正义之战终于开打,兴冲冲起来检阅战果,不料没看见什么战果,倒是自己不小心被电猫咬了一口,惨兮兮地大叫。
    一切手段都失败之后,我们不得不接受农民的建议,返回最原始的方法。一只刚满月的小猫,毛乎乎的一团,由龙老师从三江镇带来,被我们随口一叫,就定名为“咪咪”。“咪陀”、“咪相公”、“咪大爷”、“110”等,是后来衍生的一些称谓。它背黄胸白,毛色鲜亮,机灵活泼,每天早上大练武功,翻滚,拳击,鱼跃,追逐自己的尾巴,陀罗一样飞旋不停,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张椅子靠背的两道横栏,成了它反复翻腾和穿插的高低杠,难度系数不断攀高。农民送来一面祝贺新居的大镜子,没有地方好挂,一直靠墙闲搁着,眼下便成了它早上必用的练功镜——它把自己足足折腾一两个钟头,左翻两周半,右旋三圈半,乌龙绞柱,掀身探海,倒踢紧金冠,最后朝镜中盯上一眼,把自己美美地欣赏再三,满心崇拜着这个镜中的芭蕾男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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