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菜地上有点青黄不接,我们提着篮子去山上采香椿、蕨菜、蘑菇、春笋一类。沿途遇到村民,尤其是那些农妇,都会领受她们笑眯眯的招呼:“有菜吃没有?”意思是问要不要在他们那里摘点什么。或许,他们会问得更具体一些:“有苋菜吃没有?”“黄瓜出来了没有?”“豆角下种了吗?”……这时候,如果你朝她们的园子里看一眼,对那里的形势表示赞美,或表示惊讶,那就更不用说了,她们随手找来一个塑料袋,往菜园里匆匆而去,接下来的形势不言自明。
农妇之间的事务主要是瓜菜外交。一丝微笑,两句称赞,还有日后路上的一声招呼,都相当于超级信用卡,足以偿付大堆瓜菜的馈赠,足以换来客气推让之间复杂而激烈的拉拉扯扯。正因为如此,医生吴胖子最不愿意种菜,也不理解我们为什么种菜,有一次见我往地上挑粪,眼睛瞪成了两个铜钱:“吃这样大的亏呵?你们家里是住了一个排,还是住了一个连?”
“你还好意思说,你看你的菜地,都荒了!”
“荒了好呵,退耕还林,绿化祖国。乡政府就要奖给我镜框子。”
“你钱多可以买菜吃。我们穷鬼不种吃什么?”
“买什么买?我才懒得买哩。”他得意地吹嘘,“等天一黑,我提着篮子往门外一走,这峒里的菜不都是我的?”
“人家用手电筒一照,会有你吴胖子的好看。”
“那能怪我么?我碰到了岔路鬼,走错了菜园子。要怪只能怪岔路鬼,能怪我么?”
这种懒汉理论和强盗宣言居然未受到批判,在场的几个人反而哈哈大笑。见他光天化日之下开始侵夺路边邻家的豆角,有人还当场指导:“胖子,你摘这边的,这边的嫩一些。”
不过,吴胖子的强盗式共产主义眼看着快完蛋了。镇上的一些贩子开始进山收瓜菜。接着,随着有些富裕户开始买菜吃,一些路边小店里便出现了有价瓜菜,虽然买主不多,但已引起村民们悄悄议论。有一天,我妻子看到路边某农户的空心菜肥美无比,不觉心动,想贪点小便宜,凑上前去一个劲看菜园,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一个劲夸菜园,尤其是夸赞空心菜长得逗人爱。不料一套老经验不管用,主妇不大认识她,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对她的花言巧语无动于衷,眼睛眨巴眨巴,径自修理水桶去了。
妻子追在她屁股头微笑和诱导,对方仍是启而不发,虽然给了她一把椅子,但一片菜叶也没给她。
这也就是说,朋友式的共产主义也不大灵了。
如此惨痛失败,让我笑了好久。
邻村的两个后生惨遭大祸。一个电工,一个帮手,架设外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呵呀一声,双双翻倒在水田,水淋淋的身体抽搐不已。
有人怀疑他们违章操作。有人怀疑另有第三者肇事,比方说在配电间冒然合闸。到最后,几乎所有人却一口咬定了供电公司:施工前缺少培训,施工
有监督,材料质量也可疑……总之他们应对死人负责。当时公司总经理把汽车停在村口,不打算进村了。村民们将汽车团团围住,七手八脚要连车带人抬进村去,抬到惨兮兮的灵堂前去。他们一开始并没想到什么钱,但既然时逢丧礼,狗屁总经理对死者看都不看一眼,鞭炮没有放一挂,祭幛没有送一条,撒腿就想走,实在太没人味,是可忍孰不可忍
掀了它!掀了它!开个铁乌龟来吓哪个?有人冲着汽车大吼。如果不是村干部及时赶来,人们的扁担和锄头还要砸在车上。
总经理只是不想沾包,但不合人情的躲闪犯了众怒。也许正是这一点使舆论全面恶化,使他陷入了是非难辨的泥潭。人们异口同声要求供电公司对事故负责,相干和不相干的恶语都一齐砸过来。加上死者的亲属在场号啕大哭,人见人怜,人见人悲,妇人们泣声纷起,急得总经理满头大汗,钻地无缝,插翅难飞,捐出了两百元还不够,向所有人赔笑脸还不够,最后只得答应承担责任,一咬牙,给两家各赔十二万。
到了这一步,乡长才及时地出现,连声说自己来迟了,来迟了,劝退了几个吵闹的后生,然后接总经理去吃饭,算是压惊和联谊。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韩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