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姑娘(10)

2025-10-10 评论

    经过了一天一夜,我还是未退烧。母亲只好叫三哥把我背到区联合诊所打针。为了我,母亲破例未去上班,抓了草药在家里用小火熬。
    二姐回师范学校去了,夏天似乎从这天开始,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奇怪的香味。每年夏天开始到涨水季节,白沙陀造船厂都是最忙的时候,母亲是搬运工,周六才回家来,周日晚走山路回造船厂,回来也很少和我说话。母亲有一天时间为了我而忙,着实少见。她不时上楼来照顾我,给我喂绿豆汁和草药汤。
    我心里暖和。躺在床上两天,身体好多了,母亲也去上班了。我和四姐一人睡一床。夜里我们不必担心彼此挤在一起撞着了。
    下午太阳未偏西,我听见楼下屋子里进出脚步声不断,说是滑竿抬了大姐回来,又听见有人在向父亲祝贺当外公了。
    我迅速走到阁楼门外,看到大姐头上包了条毛巾,胸前抱了个小娃娃。她从接生站回来了。她抱着小娃娃上阁楼,经过我身边,看看我,便走进去,把小娃娃放在床上,自个儿也躺下了。
    四姐在堂屋对我说:“不要再装病了,还不下楼倒垃圾去。”

    父亲坐在堂屋的木凳子上,查着一本旧旧的《康熙字典》。他要给大姐的孩子取名字。我父亲是个既传统男人又不传统的男人。为什么呢?传统在于他的外孙,是个女孩,不能按家谱的排行顺序取名字;不传统呢,是因为大姐虽生个女孩,他一样疼爱,甚至比生一个男孩更让他高兴。
    父亲翻了半天字典,再三琢磨,才给这新出生的女孩取好名字”玲琍”。既像玉,碰击出好听的声音,又像琉璃一样的美。女孩跟我表哥姓,也就是和母亲同一个唐姓。
    小娃娃的哭声尖而脆,我不喜欢。她像知道我不喜欢,故意使劲哭,哭声切割我的大脑,本来,我在这个家是最不受关心注意的人,有了这个小娃娃后,我就完全不存在了。
    因为天气变热,担心小娃娃生痱子,不久她就与大姐分开睡,睡在家里的小竹床上。她一见我就开哭,如同天敌,不听到父亲或是大姐、四姐训斥我,她不会停止。
    四姐上阁楼来,对大姐说:“妈妈叫你戴上头巾,怎么没戴?”
    大姐说母亲管不着她,她才不信坐月子头不能吹风。她指着床前方凳子上的汤,要四姐喝点。
    “不喝,我怕得很。”四姐说。
    “喝头胎胎盘汤最补人,傻得很!”
    大姐说她专门给接生站的医生说了不少好听的话,才把她女儿的胎盘留下的,否则别想搞着这种好东西,哪怕是自己身上长的。
    大姐递过来汤碗。
    四姐推开说:“你在卫校学过,怎么信吃胎盘?”
    “正因为我是学医的,我才知道这是最营养的东西,含有巨球蛋白β抑制因子,能抑制各种病毒,还含有酶、氨基酸和碘。六妹,来,尝尝。”
    我接过碗来,汤飘着一种香气,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腥味,我的胃里直翻,想呕吐。于是我放下碗。
    “你看,这事我都没让妈妈知道,她会反对的,一定会说,人身上的东西怎么可吃?”大姐转向四姐,“你帮我清洗,加酒加姜,悄悄炖,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四姐说:“快点喝,不然味大。”
    四姐根本不用提醒大姐,胎盘的腥味随着汤变凉增浓。大姐不管,她用手捂住鼻子,一口气将剩下的半碗汤倒进肚子里。我真佩服她。
    母亲为了大姐坐月子能吃老母鸡和鸡蛋,晚上加班抬氧气瓶,像一个男人一样卖命地干活。夜里她回到集体宿舍,随便将瓷缸里的冷饭,泡开水和着咸菜吃完,往床上一倒,沉沉地睡去。
    为了省事,母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本来椭圆的脸变得日渐瘦削。两件蓝色亚麻棉布衣服,洗得发白,轮换着穿。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香味,那么劳动,却几乎闻不到汗臭。
    我五岁前后记得最牢的就是大姐吃胎盘和母亲好闻的气味。毎当大姐的女儿以哭声对我表示不喜欢时,我就到江边,坐在窄窄的石梯上,看江上的船。淡淡的晚雾中,一艘、两艘船驶过,也许下一艘,母亲就在里面。我真想快快地扑进她温暖的怀里,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得到母亲的抚摸和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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