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街,这个地区,人人都知道我是非婚生子女,就我不知。我和母亲额头上烙着红字印记,经常遭人白眼和欺凌。可是胖子叔每每见了我,并不像周遭邻居那样看低我,他总是朝我点一下头,或微微一笑,很友善。我呢,当看不见,可心里记住了。胖子叔对我母亲也是如此,母亲扛了东西回家,经过他的院门,或在路上遇到,他会帮她扛回我们六号院子。母亲说,胖子叔是一个好人。
文革开始了,胖子叔积极参加,他家里成了辩论的场地,聚了好些人。他的农村妻子,图个清静,就不来城里了。倒是常有农村的年轻后生、远房侄子捎些山货来看他。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公安局把胖子叔铐走。他眼睛平视前方,什么人也不看。围观的人群议论着,说他跟他徒弟做那连鸡狗都不如的事,活该。
不久,很多坏分子被押在广场开公审大会,他的脖子上挂着“鸡奸犯”大木牌。会后,游街时,我看见他,整个人蔫了,眼里失去了光亮。
胖子叔关了十年才被放出。说是因派系斗争,得罪了造反派头子,想整他,可是他家庭成分好,又革命,找不到什么岔子,最后发现他不喜欢女人,总和男人打堆。
母亲说,胖子叔幸运,因为证据不足,找不到一个他的徒弟承认与他有问题,才只关了那么久,不然少说也是二十年。
我家附近的中学街,与重庆南岸其他街相比,并不陡,也不算窄,每隔十来步石阶就有一块平地,无论石阶还是平地全是青石块铺成,年份久了,石块好些地方有斑点并凹陷不平。中学街是野猫溪与弹子石两地区交汇点,有好些小店铺,夹在住家之中,依此中心地段做点小生意为生。1966年开始文攻武卫,游行批斗,街上的店铺只开半天,没过多久,今天这家关,明天那家关,余下的油辣杂货铺子,左瞧瞧右望望,也关了。可人一天也缺不了油盐酱醋。于是,油辣杂货铺子又半掩半开了。
1967年夏天,我快满五岁,只有玻璃柜台大半高。我站在油辣铺柜台前,一边递钱,一边眼巴巴等着酱油瓶子从柜台里面递出来,一边瞅着机会看铺子里花花绿绿的东西,尤其是有着各种图案色彩的火柴盒,依柜台右边墙壁,一层层放得整整齐齐,你喜欢哪一盒就自取一盒,并不像其他铺子用牛皮纸包好,放得远远的,得问店主要,才够得着。
火柴盒上的图案通常有工农兵大唱革命歌曲那样,也有红旗飘飘毛主席语录那样,还有“四川巴县”的工厂田野也经常见到。可最边上竖立着三盒火柴,旧旧的,全是动武的漫画,有大拳头还有小椰子树,写着“北京一定要解放台湾”,和之前看到的图案都不同。“台湾,台湾在哪里?”我喃喃自语。
“那是福建边上一个小岛。”我旁边站了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他提着竹篮,里面白菜豆腐盐红辣椒,盛得满满的。
“福建远吗?”我问。
“好生拿着,好生拿着!”杂货铺子里的女人递我酱油瓶,“不要乱张嘴,小心打破瓶子。”
我明白自己惹人嫌了,捧着酱油瓶,便跨出门槛,因为心里紧张,几乎跌倒,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把扶住我。
我站稳了,看看手里沉沉的酱油瓶,还好,没摔破。我把它捧着紧紧的,下意识往家的方向看,生怕回去迟了被骂,于是快步走。
“连声谢谢都不知道说,真老实。”背后是那男人的声音。
“蔡老大,就你会这么赞她。她没有家教,婊子养的!”铺子里女人的话,我离得远也听得清。
又过了好多天,父亲换泡菜罅子边的水,往里面加盐时,发现盐不够,就让我去油辣杂货铺子买一包。我走到中学街两街汇合地方,发现蔡老大站在石阶上。他脸肿肿的,眼睛发红,明显喝醉了酒,穿了件黑黑的布衫,有好几处都打了补丁,针线不是太齐整。
我往石阶上走。有个比我高一头的女孩,站在石阶上用腿拦着,不让我走上去。我朝边上走,她就跑到边上拦着。我急得没有办法。那女孩把我扎小辫子的胶皮绳扯断,使劲抓我的头发。
蔡老大走下来,那女孩害怕他一身酒气,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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