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机过去。
忽听身后一声大喝:“回来!”我吓坏了,以为是那女孩在叫,往石阶走了好几步才回头。那女孩已走掉,是蔡老大向我点头。我看了一眼,没敢理。我也怕喝酒的人,大白天喝酒的人更可怕。
“过来。”蔡老大说,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小人书。
我走下石阶,接过小人书。
我马上蹲在石阶上看,进入一个有血气有热量的新奇世界,连鬼也是善良的。刚看到小半,蔡老大说:“小姑娘,你回家再看吧。”他打了个呵欠,酒气臭熏熏,是那种过夜的臭,跟阴沟里的臭不太一样。他傲慢地扭扭脖子,身体一歪一斜地往野猫溪方向走去。原来他并不住在中学街。
我好奇地跟上他,看着他拐过一个小巷,身影消失。我朝家走去。脚跨进房门,父亲问:“你买的盐呢?”
“我忘了。”
不知父亲在说什么,我飞快地跑到中学街。这条街转瞬间人多嘴杂,油辣杂货铺前站了好些人,我只得排队。
我想看完那本小人书,却一直没寻到机会。到了傍晚,我不敢开家里的电灯,一直等到晚上路灯亮起。
我到院外小街上,那儿有盏昏黄的路灯。我掏出小人书继续看。里面鬼比人好,舍了自己救爱的人的命。
第二天,我借故去油辣杂货铺,等蔡老大,他却没有来。这一天我未看到新的小人书,心神不定。一周后我在江边碰见蔡老大,他背了个竹篓,在捡废报纸、玻璃瓶和塑料。我的好奇又上来了,便跟着他。最后,他走到收购站卖了八毛钱。
我把书还给他,他从裤袋里摸出另一本小人书,说:“这是《水浒》,一共有21本,你看完一本,来换新的。”
我当然照办,一本换一本,看了一个多月,我浸透在虚构世界中,忘掉周围残酷的社会,尤其当有人欺侮我时,我就想书里人物会跑来为我抱不平,他们安慰着我受伤的心。还蔡老大最后一本时,他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而你小小年纪,却已经看《水浒》了。”
我问:“为啥事先不告诉我?”
“先告诉你,你就不敢看了。”
“那为啥呢?”
他不肯说,在我再三追问下,他才说:“等你长大,你就会懂我的话。”
我经常琢磨蔡老大的话,一直长到十八岁,才有点懂。少不看《水浒》,是怕年纪轻轻,血气方刚,打架造反;老不看《三国》,是担心搞阴谋诡计,祸国殃民。
不知这是不是蔡老大的意思。我想找他问问,可他没再来油辣杂货铺。我也问过铺里那女人,她不理我。我跑到野猫溪一带上上下下的巷子里,可是未能遇上他。如以前,我每次想知道他具体住在哪一条街哪一个房子里时,悄悄跟着他走,却总是弄丢他。他拐过一条巷子,上了一坡石阶便不见了。或许,他就是小人书里的一个人物,只能这么解释。
从我上小学开始,我们学校就跟整个国家步调一致,先去农村挖野菜吃忆苦思甜集体饭,让农民现身讲苦大仇深的故事;接着参观一个个雕塑或图片展览,接受阶级斗争教育。后来,经常去附近农村学农,修梯田。
学校那时事多,老有人写反动标语,打倒伟大的人和伟大的组织。出现了反动标语,整个学校就得停课,查指使写标语的背后黑手——现行反革命分子。有时查好久,直到把人抓走才了事。
我们没正式上几天课,连拼音都未学会,却会参加革命了。风风火火上完小学,开始上初中,倒也安静地上了好几天课,可马上又被送到工厂去学工,回来后,学习中央十三号文件,捡废钢铁,要我们为支援国家建设做贡献。
我们这些学生先是把家里有用没用的铁锅铁锤剪子交上去,后来没交的了,就去江边那些工厂倒垃圾的地方,翻找扔掉的钢铁边角料、废钢铁破碎机和破碎零件。
运气好,可以捡到一两斤;运气不好,就什么也捡不到。老师说,每个同学有定额,完成定额得一面红旗,超额多得红旗。完不成定额,得白旗。学期末评选五好学生写鉴定好坏,以得红旗白旗的多少而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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