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姑娘(20)

2025-10-10 评论

    由此,捡废钢铁成了我们这些学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在垃圾堆时,我经常遇上一些小孩子,他们说完不成任务,那只能到厂里去捡。
    废品收购站门前的小石桥上有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女人,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每次我走到这一带,就可能遇见她。有人说她是花痴。
    她有一张女孩子的脸,永远不老。可是我却怕她。她的眼睛盯着人看,不转眼,好像要把你魂勾走。
    有一次我捡了废螺丝和阀门去收购站卖,得了五毛钱,正在高兴,花痴走到我眼前,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想甩开她的脏手,可她的手有劲,我只能跟着。她朝桥洞下走,走到那儿,她扔下我的手就走掉了。
    我弄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可是我马上看到了发锈的铁块和旧钢板。蹲下身子来,一个劲地往篓里装。
    我上到石桥来,她不在了。
    后来好久也没再遇上她。有人说,她遇上另一个脏人,是一个要饭的,这回两人要结婚了。
    母亲知道了,感叹地说:“这下子好了,有人疼她了。”
    1976年,毛主席死了,我们忙着做纸花,开追悼会。接着“四人帮”倒台了,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们那片地区每块地都震动了,人们敲着锅盆纷纷走出家门游行庆祝。
    我跟着学校的队伍,加入数万人的游行大队伍,绕着弹子石野猫溪一带走了一大圈。这个世界究竟有何变化,我不懂,但是看到有的人是真流着泪欢呼,知道是好事,大好事。我们队伍朝中学街行进,那是大坡石阶。正在这时,我看到花痴了,她下着石阶,逆着我们走。那天阳光很好,照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剪短,像个男孩。
    我走出游行队伍,跟着她走了一段。她对我们的游行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走得专心专意。
    后来我在小石桥上再看见她,她仍是脏脏的,看江呆呆的,看人勾着魂。我注意到她是一个人,身边没有母亲说的疼她的那个男人。
    园系讲完,我们都没说话,

    她迷惑的眼睛黑又蓝,发着光,看我时,像一滴滴柔软的清水挂在眼眶里,随后,轻轻掉在脸颊上,流着浸入皮肤里了。
    我喜欢上她的音乐课。她不是正式老师,可是因为正式老师休产假,一再延长假期,她也就一直给我们上课。
    那个雾霭渐渐浓厚的上午,我坐在第二排里,安静地品尝她的声音,“doremifasolasido.”我跟着哼唱,入神地看着她。
    那天不知为何,放学后同学们都飞快地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我孤独地坐在那儿,不想回家,也不想呆在教室里。她经过,看着我一会儿,然后问:“你要不要到我家里玩一会?”
    我点点头。
    她带我回家。那可能是我见过最好的房子,在江边粮食仓库的左方,一幢洋房,临江带卫生间。她说是她父母留下的,交了一大半给国家,小半她和妹妹住。妹妹下乡当知青,现在就她一个人住。她进屋子里洗澡。我放下书包,拿起桌上的笔纸,想画点什么。我的手一阵颤抖,却什么也写不出。她在浴缸里,浴液的芳香混合她身体的气味,向我袭来。
    我朝浴室走去,大着胆子从未关严的门里看,发现她整个身体在水里,手中拿着一本书。
    她看见我,点点头,便大声朗读起来:
    你难道认为,我会留下来甘愿做一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你以为我是一架机器?——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够容忍别人把一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把一滴生命之水从我杯子里泼掉?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你不是想错了吗?——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姿色和充足的财富,我会使你同我现在一样难分难舍,我不是根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你说话,而是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在对话,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来就如此!
    我靠在门上听傻了,尤其是她朗读得有声有色,把我带入一个懵懂神秘的世界。她问:“你喜欢吗?”我仍在那个世界里留涟,她问第二遍时,我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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