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青萍下楼来,对我斜视,歪了一下嘴。第二天早上,我背着书包上学,进校门时,我看见她。她也看见我,不过却像完全不认识一样。
六号院子有十三户人家,整个院子依山势而建,前院是一层,带天井和两个厨房,住了十户;后院是底层,虽从大厨房旁的楼梯下去,但也是朝阳的,那儿有三户,还有一个小厨房。
后院靠里的一间住了对中年夫妇,稍稍受了几天笔墨教育,很清高,与院子里其他邻居不来往。他们上下班准时,吃了饭就是两人打纸牌,也看古典小说,然后睡觉。
有一天两人打牌,吵架。吵得楼上边上邻居都听见了。当晚两人同室分床而睡。
女人在纺织厂上班。那天下班很早,她借了梯子,包了头布,把墙漆上绿色。
墙上有面小镜子。扫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女人对贫苦的生活腻透了。她知道,这种生活再也不会出现奇迹,这种生活就是这种生活。
她接着干活,直到深夜才收工。男人在床铺边打了地铺,已熟睡。她洗了脸、脚,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可以在古典小说里宣泄,弥补在现实中的缺憾,她厌恶自己。小说中的那些狐狸鬼妖,可以有爱情,终归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安宁的生活。可小说看完,她还是那个清早得去纱厂上班的女工,丈夫还是得上船当船员。
她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她决定,要么全部弃之;要么,逃离现实,走入(刪更(另)一个世界。她下床,躺到丈夫身边,想摇醒他。
她不能够,她退回自己的床。
他翻身,打着呼噜,没多久说起梦话:“你这个女人……”她想要听他心里在想什么,便接他的话,“我这个女人怎么啦?”
他一听,就说开了,说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说他情愿要一个婊子也不想要她。他说他们曾经有过孩子,后来她小产了,那孩子不是他的。他说女人在没认识时是天使,认识之后便是魔鬼。他说了整整一夜。
她吓坏了,原来自己在他心里是如此面目。她撕自己的睡衣,扯被面。
他还是睡得跟猪一样实。
从那之后,她开始抽烟,抽得很厉害。
有天她到江边礁石上透透气。没一会,来了一个陌生女人,下巴有颗痣,向她要了一根烟,两人抽起来。她问:“你抽了多长时间了?”
陌生女人说:“我戒烟好多年,家里那个男人一看见我抽烟,就脸色发青,手直抖。可是看到你坐在这儿抽烟,我烟瘾又发了。”
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烟。陌生女人问:“怎么啦?”
她吐出烟雾,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坚定地说:“我要去寻找幸福!”
“幸福?何谓幸福?”陌生女人问。
“父亲、母亲,包括我的丈夫,都没人给过我,我也未给过他们。”
“所以你渴望。”陌生女人说,“根本没有幸福,像爱情,从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知道这一点。说它有,不过是漂亮的装饰,自欺欺人罢了。”
陌生女人说完,伸手轻轻地拍拍她的背,然后默默地离开。当她回头望,那女人已在山腰上变成一个小黑点,渐渐消失在她视线里。
池塘边的草,风吹过,便偏向一边,带动池塘中的水,泛起一轮轮涟漪。
小三妹穿一件红毛衣,正在树下拾熟透了掉在地上的红果子。树不高,但果实累累,可是不能吃,吃起来像豆腐渣,酸得可怕。
冯姨去上公共厕所,经过那坡地,无意之中回头,发现小三妹在树下。等她上完厕所,原路返回,还没花上十分钟,就发现女儿小三妹已不在树下,也不在池塘边。她急忙奔到池塘边,池塘波纹闪耀,晃动的光线里仿佛有两只小手在乱抓在挣扎。
冯姨想也不想,便跳进池塘,捞啊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树上的红果子直往塘中掉。她的身体漂浮在水面。
“小三妹,你在哪里?”冯姨的声音在风中传得很远。她觉得自己托着女儿走上了池塘。她和女儿一起倒在红果子树下。树上的红果子还在掉。一些在水里,一些在她们身上。水中的红果子似乎很空、很轻,漂浮在水上,像小气球。她伸过手抓起一颗,咬了一口,才知红果子很甜,人们以前说这红果子难吃,原来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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