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姑娘(7)

2025-10-10 评论

    我吓得要命。煤油闷着我的头,头的重量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增加,那些虱子在用力挣扎,往我心上逃,想吃掉我的心。我发现自己的身子是如此的轻,轻得像透明的蛹。来来往往的邻居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他们吆喝,他们叫骂,他们大笑。他们在厨房里做饭、烧柴、舀水,往天井水沟里倒脏水。我呼吸沉重,透不过气来,实在撑不住了,我只得无力地靠在楼梯的扶手上,脸像死人一样白。
    十来分钟后,二姐过来揭掉我头上的布。满头的虱子被煤油闷死了,她用温水给我清洗。看着浮在脸盆水面比芝麻还小的密密麻麻一层虱子,我害怕得周身发抖。这些虱子在死前,一直躲在头发里喝我的血,让我又痒又痛、脸色苍白,病歪歪的。它们喝我的血,就喝个痛快,让我死,也算做了件好事。可它们不那样做,而是让我不死不活,有意折磨我。难道我这个人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没人喜欢我,连小小的虱子也可以如此欺凌我?
    二姐用木柴揍我的事,我没有忘。她给我除掉头发里的虱子,我没向她说一句好听的话,也没朝她露出笑容。
    也怪,我那样对二姐,二姐反而对我比以前好多了。四姐三哥也对我好多了。他们眼睛不像以前那样盯着我。我想到江边去走走,透透气,也没人给父亲和母亲打小报告。
    夜里我睡不好,常常突然惊醒。我听着黑暗中那些老鼠在地板上跑动的声音,九三巷六号院子前路人的脚步声。我盼望有一种沙沙响的声音靠近,那是母亲结实的厚底布鞋发出来的。我盼望她回家来。
    渐渐地,我重新入睡了。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停在了院子大门口,轻轻地叩了三下。然后是父亲拉亮灯的声音。楼下门“吱嘎”一响,父亲摸黑穿过堂屋去院子大门开门。门开了,母亲走了进来,看了看父亲,牵着他的手,让一到夜里眼睛就看不见的他顺利地朝亮着灯光的屋里走。
    好了,他们进了屋,坐下来,父亲给母亲倒了杯五加皮小酒。母亲举起杯子来,对他说,你在家当家庭妇男,真不容易,我得敬你。父亲说,你在外像男人一样劳动,更不容易,我得敬你。
    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不知是我的梦或是真发生着,反正那天我睡得很踏实,一觉到了天明。

    搬运工人扛着装玉米黄豆豌豆的麻袋,从江边货船上走下来,把它们重重地摔在缆车上。缆车装满了,开到山坡上,有些豆子从麻袋的线缝中掉出来,落在铁轨边或两旁的石块中。有时会沿途撒一地。那些早已守候在铁轨两边的小孩们会蜂拥而上,抢豆子。
    我和五哥拿着竹箕,蹲在靠近粮食仓库门的缆车边,不敢与那些孩子争抢。等他们抢过之后,跑到别处,我们才眼如针尖似的搜寻他们遗漏掉的豆子,心里充满担心,开缆车的工人随时会来把我们赶走,更担心缆车突然开动。
    忽然我抬头,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靠在桥旁瓦石阶上休息,边上搁着背篓。仔细一看,那孕妇是我在乡下插队的大姐。
    五哥也看到了,朝她跑去。
    大姐喘着气,用一条手绢擦脸上的汗。五哥走到她跟前将背篓背在背上,两人抄小路朝山腰上走去。我跟在他们身后。大姐大着肚子,头发变少了,扎着两根短辫子,没留刘海,脸晒得黑黑的。
    那天是周六,晚上母亲回家。两人关起门来,很神秘。我悄悄贴在门上偷听。大姐竟然在和母亲吵架,骂母亲过分关心她:“大表哥不是你叫他来找我的吗?”
    “我是叫你表哥到你下乡的地方去看你。你要跟他结婚,该跟我们当父母的说。你们是表亲啊,不能结婚,结婚生孩子更不行。”
    “哼,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大姐明显理不直了,声调减弱。
    她在巫山县当知青,当在部队当连长的大表哥来看她,并表示对她的感情时,她答应嫁给他,草草去领了证,到巫山县城旅馆里结了婚,并一直不让大表哥写信告诉两边的家人。
    我听得专注,不知身后站了好些爱热闹看是非的邻居。
    “走开,走开!”三哥像个凶神一样赶人。他们离开了,不过仍是竖着耳朵专心地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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