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行(24)

2025-10-10 评论

    二
    危机临头,我反而平静下来。
    这里有文章,只是不明白底细。我说:“你这是代表美国移民局正式指控?我得跟我在这城市的朋友打电话,我要找律师。”
    “不必,”苏丹王说,“这是移民局行政处理的范围,不用法庭裁决,你必须先在监押所等一段时间,让我们调查。”
    “然后呢?”
    “如果情况属实——也就是说你的护照签证是假的——你将被递解出境。”
    “你们无权诬陷我。”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吼叫着说,“我要求见移民局上级。”
    “我就是上级,”他又笑了起来,好像在安慰一个受欺侮的小孩,“我们已经把你的行李取来,就在隔壁房间。你乘了十个小时飞机,正可以休息一下。”
    “我要打电话!”我说,“打电话是基本人权吧!”
    “你的房间有电话,尽管打。直线。”他客气得像旅馆经理。
    我只得进了隔壁房间,这房间也真像旅馆,很大,也很整洁。
    我当然不想睡。我在长江入海口上海那个城市闯的祸,凡是读过我在《花城》刊出的那本纪实之作《康乃馨之恋》的人全知道:环境已对我很不利,某些事引来杀身之祸,尤其是那书还未发行就被禁,我只能像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那些年轻人一样,找个美国学校读书,出国。
    幸亏此时出国热早就降到冷冻水平,手续办起来极顺利。
    这个中东人怎么还是老皇历,以为中国人还视美国为天堂。我说的投奔自由而来,是特殊意义上的自由,即摆脱国内那些仇人。护照签证一点没错,就是留学动机不太纯。或许上帝是个道德家,对动机穷追不舍。
    可是这个鱼鱼,我旧日的男友电话怎么老是没人接。我在小本上翻找其他可能的电话号码,这城市应当有几个生熟不一的脸。几个诗人恶如强盗,从无定居,电话绕了几次,都被房东臭骂一通。
    我当然听说老乡嵇琳在这里成了名交际花,正因如此,永远是音像留话器来接待我,屏视上说话的女人,比我记忆中的嵇琳漂亮,再好看也不能老让我看个没完,我关了留像镜头,扔下几句话。
    甩开小本,我上盥洗室,想整理一下。干脆洗个淋浴,反正行李全在。
    当我裹着毛巾从浴室出来,吓了一跳,房里坐了三个移民官。
    我对自己生了气:早就应该想到这是关押所,房门是反锁的!而且说不定到处都有监视摄像孔。
    我说:“对不起,能否请你们出去让我穿好衣服。”
    三个官员同时起立,那位苏丹王几乎是谦恭地说:“当然,当然,小姐,原谅我们唐突。我们只是想来通知你,你可以入境了。”
    “那好,”我说,“谢谢。”
    “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去曼哈顿,不能去纽黑文,前哥伦布大学已经同意接受你为研究生。”
    “这可太离谱了!”我说。
    “长春藤大学早已没落。小姐是学界中人,知道前哥伦布大学的地位,校址是老的哥伦比亚大学。”苏丹王摸摸胡须,“尤其是你的专业——比较文化研究,该校一直是全美排名第一。”
    “你还懂点学术!”我嘲弄地说,“移民局还管我读什么学校!”
    “那里已同意给全额奖学金三年,期满可延续。这是系主任米歇尔•乌克巴图教授刚发来的文件。”
    我的舌头封在嘴里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没想到的。本来我读书就是半心半意的:多少八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学界新秀成了美国职业洗盘工。我们都明白:这是帝国主义欠着中国的又一笔债。
    自然,我对曼哈顿近年情况有所闻,我避开曼哈顿,也是想入境时避嫌,不至于被留难。不料曼哈顿还如此好客。
    种族歧视早在美国露出全部真相,不仅是白人歧视有色人种,有色人种互相敌视也是势不两立。曼哈顿已被肤色撕裂——黑人以老根据地哈莱姆为中心,占领着曼哈顿北半部;黄肤色东方人以雄厚的财力占据华尔街,以学界的智慧占据纽约市立大学,以雄厚的文化遗产占据了几个大博物馆,以艺术家的浪漫占据格林威治村,当然还用异国情调占据唐人街。双方以八十六街为界,连中央公园也划成了两半,曾经筑了三道防御工事与防坦克壕,扎扎实实地打过几个月本世纪初式的阵地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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