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切都不再存在,可能不久,只剩下旧房骨架的这块老西门地皮,也会被水泥大楼吞没。她心酸酸地侧过身来,对直朝新黛玉以前的房间走去,她记得那间堂而皇之的凤求凰厅。
外厅所有的家具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连那些字画吊灯都不见了。里屋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走了进去。新黛玉一个人躺在床上,半垂着旧旧的帐纱。房间里很幽暗,筱月桂走近,撩起帐纱,挂在钩上,这才伫立在新黛玉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满头白发的新黛玉费力地睁开眼睛,淡淡地微笑说:“我怎么总觉得一品楼里少一点东西,原来不就是少个小月桂吗?!”
新黛玉拉住筱月桂的手,叫她把房间里的窗帘拉开。窗帘拉开,一束斜阳照进来,反而加重了屋子里的清淡和凄凉。“点灯,点上灯。”新黛玉喘着气说。
李玉和秀芳这才从走廊进屋子来,去找台灯开关。筱月桂走回床边,坐了下来。新黛玉让筱月桂将脸转到光亮处,左右端详了很久,“小月桂真是个越长越漂亮,永远不现年龄的女人!”新黛玉摸摸筱月桂的脸,“还是那么白白嫩嫩的,都三十六了吧!”
“我要老的。”筱月桂说,“姆妈,你告诉我,你要坦白告诉我:女人老了,应当怎么办?”
新黛玉说:“你小月桂是天下第一明白人,我就直说。女人开始老了,就自己往后退,免得让别人嫌,逼着后退。不过你还远远不到这时候。你不仅是驻颜有术,你是服过仙丹,青春永在。”
“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就开始老了呢?”筱月桂几乎是自语道,“我不是说外貌,外貌说不清楚。我是说,什么时候一个女人应当认老了?”
新黛玉好像知道筱月桂心里在想什么,她拉住她的手,慢吞吞地说:“到她开始可怜自己的时候。”
筱月桂听了,沉默良久,最后说:“谢谢你,姆妈。你说得非常对。”她走过去,从梳妆桌上取过一把断掉一颗齿的木梳,对新黛玉说,“姆妈,我想给你梳一梳头。”这才把新黛玉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新黛玉费力地坐起来,她对李玉说:“把镜子端来。”那梳妆台上的镜子太重,秀芳赶忙给李玉搭一把手,她俩一人扶一边,端着镜子,让新黛玉照自己。
筱月桂将新黛玉的散乱的头发合拢在左手里,右手轻轻地梳着,给她梳一个髻。那脖颈叠着皱纹,筱月桂的手贴着,看见镜子里的新黛玉在默默地流泪,忙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
“我是高兴哪!”新黛玉喃喃地说。
“我知道,姆妈。”筱月桂眼睛湿透了,轻轻地回答。
报纸标题:
联合财团十八层新都饭店建成,财团董事长筱月桂女士亲临主持。
新都饭店位于三马路上,是一幢高耸入云的塔式摩天楼建筑,也是在上海市中心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摩天楼中,完全由中方资本控制的最早几幢之一。虽然建筑师还是请的德国人,承包的建筑商却是上海有名的荣记营造公司。
新都饭店是旅馆娱乐与办公室多用的楼房,筱月桂的公司有好几间办公室,但是她特地在可以俯视整个上海的顶楼,给自己保留了一套房。
开张仪式极为隆重,商政学各界中外人士纷纷前往祝贺,贵宾几百人。
饭店经理对着满堂的宾客大声宣布:“恭请中国第一女实业家筱月桂女士剪彩。”
正厅堂跨三层,上上下下人都在看,闪光灯哗哗照着,刺得人眼睛痛。筱月桂穿着贴身手绣丝缎旗袍,颈子上钻石项链闪闪发光,神采奕奕。满堂客人在评论筱月桂:
“真是国色天香啊!”
“又会唱戏又会做生意,不简单。”
“都说上海黑社会的粗胚子就只服她一个女人!”
“真是百年第一女子。”
“此等人物,恐怕也只能出在上海!”
她剪开红彩绸,满堂都在鼓掌。红绸并不对着大门,而是在一层二层之间的一个钢铁怪物之前。
饭店经理高声说:“这台自动楼梯,叫做‘平步青云’,特地从德国定制,全世界还没有几架。”他按了一下电钮,“轰隆”一声,钢铁怪物开始卷动,所有的人都吓得往后一缩。他请客人踏上自动楼梯,客人都犹豫不敢。这东西样子太可怕,要把人卷进机器里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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