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自选集(17)

2025-10-10 评论

    汽车开动了,一片"再见"声。刚出街口,我突然看见甘溪桥上一个黑影,是的,是场长,我可以断定!他也许在向这边张望,像一块石头,一个黑色的惊叹号!渐渐地,黑影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但我分明看见他脸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泪。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孤军奋战罗霄山上,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场长,你还唱这首歌吗?我还能看到你吗?我多么想抱住你,再听你谈谈大刀和硝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你身上和我身上的伤痕,哭小雨,哭大家,哭天地间这么这么多的人呵……但我不会这样做。
    风停了,雨住了。灿烂明亮的甘溪从落日那边慢慢流过来,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烧。那台废拖拉机还摆在山上,像刻记一切的碑石,像经历了多次失败的英雄,面对自由的风,静静地注视着过去和未来。红色的空气在微微波动。这样一个美丽安静的世界,金红色的世界,像一道闪电,就要滑过去,就要消失了。
    车身晃荡,车内一片笑声。"猴子"和"大炮"在抢烟,笑声特别响。他们在笑什么呢?笑手里的烟?笑各自的前景?笑离开茅草地?笑总算掀掉了压在肩头的一副重担?可能,是该笑笑了,但现在的一切都该笑吗?茅草地的事业,只配用笑声来埋葬吗?幼稚的理想带来了伤痛,但理想本身,崇高和追求本身,旗帜和马蹄,也应该从现实生活中狠狠地抹掉吗?——你们到底笑什么?
    我笑不出来,双手抵住膝,手掌从额头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流出一滴泪。泪水是咸的,静静地往下淌……车厢突然静了,也许是大家注意了我,也许是我自己没有感觉到笑声吧。只有寂静,寂静伴随我向前,一步步远离身后金子般的土地。再见了,茅草地的一切!留在这里的汗水!留在昨天的一部分生命!我在寂静中回首眺望你们,再见了!多少年来,这块古老的土地埋藏收纳了那么多的枝叶,花瓣,阳光,尸骨和歌声,层层叠叠,它们也许会变成黑色的煤,在明天燃烧。

    出访印度之前,新德里烧了一次机场,又爆发登格热,几天之内病死者已经过百,入院抢救的人则数以千计,当局不得不腾出一些学校和机关来当临时的医院。电视里好几次出现印度军警紧急出动在市区喷洒药物的镜头,有如临大敌的气氛。
    我被这些镜头弄得有些紧张,急忙打听对登什么热的预防办法。好在我居住的海南岛以前也流行过这种病,只到近十来年才差不多绝迹。但对这种病较有经验的医生还算不少。一位姓凌的医生在电话里告诉我,登格热至今没有疫苗,因此既不可能打预防针,也没有什么预防药品可言。考虑到这种病主要是靠一种蚊虫传染的,那么唯一的预防之法,就是长衣长裤长袜,另外多带点防蚊油。
    新德里的深秋,早晚的气温转凉,长衣长裤长袜已可以接受。但我没有料到,紧紧包裹全身再加上随身携带的各种防蚊药剂,用来对付印度的蚊子仍是防不胜防。星级宾馆里一切都很干净,只要多给点小费,男性侍者的微笑也应有尽有。但不管有多少笑脸,嗡嗡蚊声仍然不时可闻,令人心惊肉跳,令人心里“登格”。有时,几位同行者正在谈笑,一些可疑的尖声不知从何处飘忽而近,众人免不了脸色骤变手忙脚乱地四下里招架,好端端的一个话题不得不中上和失散。出于一种中国式的习惯,我对眼前的飞蚊当然决不放过。有意思的是,我出手的动作总是引来身旁印度人惊讶和疑惑的目光,似乎我做错了什么。
    中国使馆的官员也给我们准备了防蚊油。他们后来才告诉我,印度是一个宗教的国度,大多数人都持守戒杀的教规,而且将这种大慈大悲惠及蚊子。蚊子也是生命,故可以驱赶,但断断不可打杀。对于我两手拍出巨响的血腥暴行,他们当然很不习惯。
    我这才明白了他们一次次惊讶和疑惑的回头。
    也才明白了登格热的流行。
    生活在印度的蚊子真是幸福。但是,蚊子们幸福了,那一百多条死于登格热的人命怎么说呢?人类当然可以悲怀,悲怀一切植物、动物乃至蚊子,但人类有什么理由不悲怀自己的同类?为什么可以把自己积善的记录看得比同类的生命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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