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情恋解放在电视剧里,男性的色欲解放在床上。两种解放的目标错位,交往几天或几周之后,就发现我们全都互相扑空。
M.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表达了一种情欲分离观。男主人公与数不胜数的女人及时行乐,但并不妨碍他对女主人公有着忠实的(只是需要对忠实重新定义)爱情。对于前者,他只是有“珍奇收藏家”的爱好,对于后者,他才能真正地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如果女人们能够接受这一点,当然就好了。问题是昆德拉笔下的女主人公不能接受,对此不能不感到痛苦。解放对于多数女性来说,恰恰不是要求情与欲分离,而是要求情与欲的更加统一。她们的反叛,常常是要冲决没有爱情的婚姻和家庭,抗拒某些金钱和权势的合法性强xx,像D.H.劳伦斯笔下的女主人公。她们的反叛也一定心身同步,反叛得特别彻底,不像男子还可以维持肉体的敷衍。她们把解放视为欲对情的追踪,要把性做成抒情诗;而与此同时的众多男人,则把解放视为欲对情的逃离,想把性做成品种繁多的快食品,像速容咖啡或方便面一样立等可取。性解放运动一开始就这样充满着相互误会。
昆德拉能做出快食的抒情诗或者诗意的快食么?像有些作家一样,他也只能对此沉默不语或含糊其辞,有时靠外加一些政治、偶然灾祸之类的惊险情节,使冲突看似有个过得去的结局,让事情不了了之。
先天不足的解放最容易草草收场。有些劲头十足的叛逆者一旦深入真实,就惶恐不安地发出“我想有个家”之类的悲音,含泪回望他们一度深恶痛绝的旧式婚姻,只要有个避风港可去,不管是否虚伪,是否压抑,是否麻木呆滞也顾不得了。从放纵无忌出发,以苟且凑合告终。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们也可以在情感日益稀薄的世纪末踽踽独行,越来越多抱怨,越来越习惯在电视机前拉长着脸,昏昏度日。这些孤独的人群,不交际时感到孤独,交际时感到更孤独,性爱对生活的镇痛效应越来越低。是自己的病越来越重呢?还是药质越来越差呢?他们不知道。他们下班后回到独居的狭小公寓里,常常感到房子就是巨大监狱里的一间单人囚室。
最后,同性恋就是对这种孤独一种畸变的安慰。同性恋是值得同情的,同性恋证明人类是值得同情的。这种现象的增多,只能意味着这个世界爱的盛夏一晃而过,冬天已经来临。
在性的问题上,女性为什么多有不同于男性的态度?
原因在于神意?在于染色体的特殊配置?或在于别的什么?也许女人并非天然精神良种。哺育孩子的天职,使她们产生了对家庭、责任心、利他行为的渴求,那么一旦未来的科学使生育转为试管和生物工厂的常规业务之后,女性是否也会断然抛弃爱情这个古老的东西?如果说是社会生存中的弱者状态,使她们自然而然要用爱情来网结自己的安全掩体,那么随着更多女强人夺走社会治权,她们的精神需求是否会逐步减退并且最终把爱情这个累心的活甩给男人们去干?
多少年来,女性隐在历史的暗处,大脑并不长于形而上但心灵特别长于性而上。她们远离政坛商界的严酷战场(在这一点上请感谢男人),得以优闲游赏于自己的情感家园。她们被男性目光改造得妩媚之后(在这一点上请再感谢男人),一切把美貌托付给美德。她们自己常常没有干成太多的大事,但她们用眼风、笑靥、唠叨及体态的线条,滋养了什么都能干的男人。她们创立的“爱情”这门新学科,常常成为千万英雄真正的造就者,成为道义和智慧的源泉,成为一幕幕历史壮剧的匿名导演。她们做的事很简单,不需要政权不需要信用卡也不需要手枪,她们只须把那些内质恶劣的男人排除在自己的选择目光之外,这种淘汰就会驱动性欲力的转化和升华,驱使整个社会克己节欲并且奋发图强,科学和艺术事业得到发展并且多一些情义。她们被男人改造出来以后反过来改造男人自己。她们似乎一直在操作一个极其困难的实验:在诱惑男人的同时又给男人文化去势。诱惑是为了得到对方,去势则是为了永久得到对方——更重要的是,使对方值得自己得到,成为一个在灿烂霞光里凯旋归来的神圣骑士,成为自己的梦想。
梦想是女人最重要的消费品,是对那些文治武功战天斗地出生入死的男人们最为昂贵的定情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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