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女性”这个词已很大程度上与“神性”的词义重叠。在性的问题上,历史似乎让神性更多地向女性汇集,作为对弱者的补偿。从这一点上来看,女权运动从本质上来说,是心界对物界的征服,精神对肉体的抗争——一切对物欲化人生的拒绝(无论出自男女)都是这场运动的体现。至于它的女性性别,只能说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一个不太恰当的标签。它的胜利,也决不仅仅取决于女性的努力,更不取决于某些辞不达意或者“秀(show)”色太浓的女权宣言和女权游行。
人在上帝的安排之下,获得了性的快感,获得了对生命的鼓励和乐观启示,获得了两性之间甜蜜的整合。上帝也安排了两性之间不同理想的尖锐冲突,如经纬交织出了人的窘境。上帝不是幸福的免费赞助商。上帝指示了幸福的目标但要求人们为此付出代价,这就是说,电磁场上这些激动得哆哆嗦嗦的小铁屑,为了得到性的美好,还须一次次穿越两相对视之间的漫漫长途。
人既不可能完全神化,也不可能完全兽化,只能在灵肉两极之间巨大的张力中燃烧和舞蹈。“人性趋上”的时风,经常会造就一些事业成功道德苛严的君子淑女;“人性趋下”的时风,则会播种众多百无聊赖极欲穷欢的浪子荡妇。他们通常都从两个不同的极端,感受到阳萎、阴冷等等病变,陷入肉体退化和自然力衰竭的苦恼。这些灭种的警报总是成为时风求变的某种生理潜因,显示出文化人改变自然人的大限。
简单地指责女式的性而上或者男式的性而下都是没有意义的,消除它们更是困难——至少几千年的文明史在这方面尚未提供终极的解决。有意义的首先是揭示出有些人对这种现状的盲目和束手无策。少一些无视窘境的欺骗。这是解放的真正起点。
解放者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是特别乐意对自己进行的欺骗——这些欺骗在当代像可口可乐一样廉价和畅销,闪耀着诱人的光芒。
那一次艰难的夜行,山路泥泞,冷雨瓢泼,简直让人觉得已经在地狱里死过一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夜行也许会在回忆中逐渐变得轻松、有趣、回味无穷、甚至成为自我夸耀的资本。事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位混上了官职的庸才,到任之时让人们惊讶和刺眼。但只要他把这个官一直当下去,若干年以后就可能让人们心平气和,一旦责令他去职,有些人甚至反而会不习惯,甚至会为坐到台下去的他感到委屈。在这一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同一次夜行,在数年前与数年后,已经味道大异;同一个庸官,在数年前和数年后,也已经是印象迥别。时间就是这样一个魔术师。它可以使苦难变得甘甜,可以使荒唐变成正常。它还可以抚平伤痕,溶化仇恨,磨损心志,销蚀良知,甚至使真实消失无痕,使幻象坚如磐石。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是可靠的吗?公正的吗?以为善行都得善报而恶行都得恶报,这一套公平交易足尺实秤的市井规则,与一笔历史的糊涂账有什么关系?
我们总是在时间里,一切所为也总是被时间之手操控。欲速不达,事缓则圆,是指办事切忌求快。兵贵神速,夜长梦多,则是指办事务必求快。这都是对人类活动的各种不同时间变量的描述,出自人们杂乱无章毫无定规的时间经验。于是,“时机成熟”便成为一句谶言密咒似的日常用语,常常焦聚着人们决策时的全部直觉和全部思虑。“时”与“机”,一是时间,二是机缘。如果说机缘是可以观察、可以分析、可以把握、可以创造的各种具体条件,那么时间则常常承担着无可捉摸的神秘命运,或者说是实现着人们无法穷知的无限因果之网对我们的暗中规定。
事情就是这样:处于特定的时机,正义可能遭到践踏,谣言可能奉为真理,诚实可能遭到唾弃,恶俗可能蔚为时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切好心人在这个时候只能接受自己虚弱无能和四处碰壁的“生不逢时”。但同样是因为特定的时机,不可一世的强权转眼间不攻自溃,众口一辞的欺骗转眼间云散烟消,多少显赫逼人的风云人物不知不觉就成了垃圾,而多少智慧不凡的忠告穿过历史的岩层重新被人们聆听。种种时间的作品实属奇迹。考虑到这一点,一切在逆境中的好心人其实无须气馁。如果说,他们以善抗恶常常没有什么现实优势的话,那么他们至少还可寄望于一个最后亦即最大的优势:时间。日久见人心者,日久得人心也。他们必须明白,不仅中国人抗击日本侵略者需要“持久战”,世界上一切有价值的事业从根本上来说都是“持久战”的事业,从来都需要以时间积累作为制胜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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