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时期就是人类的幼年时期,而幼年时期就是一个人的原始时期。它们并没有消逝,而是潜入了人类现在的潜意识里。在这个意义上,开掘原始或半原始文化,也就是开掘人类的童心和潜意识。这正是艺术要做的事。
人类在科学与工业社会里普遍的惶惑不安,正是基于自我的分裂和偏失。人被条理分割了,变成了某种职业、身份、性别、利益、年龄、观念,因此需要一种逆向的回复和整合。人在白天看得太清楚了,需要夜晚的朦胧和混沌。人作为成年人太劳苦了,需要重温童年的好梦。艺术就是这样产生的。艺术是对科学的逆向补充。
非理性主义。谈“主义”比较容易简单化,容易造成思维越位。其实也应赞成和提倡理性。问题是过去理性和非理性常常用错了地方。比如说从事常规的经济和科学,是很需要理性的,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万寿无疆”,“在险峰”“追穷寇”什么的,像写诗歌和宗教迷信,很不理性。而那时从事文学艺术却要紧跟党的文件,图解政治理论,弄得很概念化和公式化,毫无非理性思维的一席之地。这叫寒火不清,阴差阳错。
又有人说中国人公共意识太强,习惯于公天下和大一统,私我意识太少,因此得提倡私利主义或个人主义。我对此也有很多疑惑。中国国民中是私利主义太少吗?那种人整人、窝里斗的劲头,那种在公共场所大吵大嚷横冲直撞的现象叫什么主义?问题是私不私、公不公,隐私生活太公共化,公共生活太私我化,也是黑白倒置,阴差阳错。所以,我认为中国文化心理问题不是一个本体的问题,不是一个要批儒家、批理性、批所谓社会意识的问题,而是一个改变结构的问题。
文学中也是这样。经过十年文革,中国作家现在既需要强化理性又需要强化非理性,滋阴也要壮阳。而且特别要注意的是:不要用错地方。
绝对客观的真实大概不会有,这已被物理学证明了。谈真实的时候应注意层次,用不同的尺度,比如区分一下客观的真实和主观的真实,这样巴尔扎克和马尔克斯都可以说写得真实,史传和神话都真实。不然就谈不清楚了。写作时有时把陌生的生活熟悉化,有时把熟悉的生活陌生化,变假为真,化真入假。《红楼梦》中“假作真来真亦假”,有“甄”“贾”二公。这都是从另一个层次来谈真假,与文学中的虚假造作无关。
文革是灾难,也是一道闪电,使人看清了很多东西。中国新时期作家,都是文革孕生出来的。
伤痕文学的时期已远远过去了。比题材,比胆量,比观念,比技巧的热闹也已经过去或将要过去了,冲锋陷阵和花拳绣腿已不足以为文坛输血了。国内这十年,匆匆补了人家几个世纪的课,现在正面临着一个疲劳期和成熟期。大部分作者将滞留徘徊,有更多的作者会转向通俗文学和纪实文学,有少数作者可能坚持建筑自己的哲学世界和艺术世界,成为审美文学的大手笔。
大众传播,或者说电子文化,将对文学产生极其深刻的影响。文学是印刷文化时期的帝王,但现在它的地盘大大收缩了。电子文化更具有全球性、综合性、大众性、快捷性、简约性等等。人们见多识广而一知半解,可能出现一批批速成的观念、速成的技巧、速成的作者和读者。太速成也就可能浅薄,容易速朽。这对文学将亦祸亦福。当然,这不光是文学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我有一个感觉,人类文化正面临一次根本性的婚变,一次意义完全不同的文化大革命。电子文化洞开了一个十分刺激十分快活十分危险的精神空间,也将大大重塑人性的状态。
当然,作为一个具体的作者,也不必为未来算命。文学有点像自言自语。他管不了那么多。
1986.11
(选自1996年10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之韩少功随笔集《世界》)
韩先生,看了《马桥词典》,我首先想问的是,你怎么会想到采用词典式的结构?
对语言的问题,我一直感兴趣。语言与文学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多词,譬如一些方言词,很有文化的底蕴和积存。有些词虽然不是方言词,但词义的转变表现时代的变化。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背景,对词有不同的理解。这些以前只是零散地使我感兴趣,后来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以词目贯串小说和统领小说,也可以是一种尝试,说不准对小说本身也是一种新的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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