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自选集(7)

2025-10-10 评论

    "咚咚",敲门声响了。声音顺着一张张门响过来。"人家三工区的已经挖了五亩地呵!"——是场长的声音。我总觉得那里面有一团火,包含着激励和批评。
    队长当然首先被叫起来,大家也赶紧穿衣找鞋。当然,也有人向场长讨价还价的:"场长,外面还在下雨……""把斗笠、蓑衣带好……""我昨天担了一天柴,腰杆子痛咧!""放心放心,后生子只有饿死的病死的,没有累死的。你昨天吃了几两米?……一餐半斤?那还可以做得。只吃三两米的就不要出工了,关起门睡觉!"就这样,场长经常来喊工,每次喊过后,他把一杆特大号的锄头往肩上一搭,自顾自朝地里走去。碰上雨天,套鞋就在泥水里发出叭哒叭哒的响声……
    很多人在伸懒腰,打哈欠,暗暗叫苦。睡在我对面的赵海光还做了个鬼脸,当着队长的面撇撇嘴溜出一句:"呸,老子右眼有一股霉气,碰了个阎王老子!
    "我不喜欢叫苦,粗声说:"猴子,"——这是他的外号,"少讲怪话,走吧!
    "我跟上队长的脚步。雨,还是雨,路真滑呢!
    对农场的关心,使我找队长谈起来。
    "队长,光苦干不行,为什么不讲点科学呢?"队长李长子,眼睛不太好,经常眯着,像刚睡醒。其实很有心计,补个箢箕,做张板凳或用胡琴拉一拉"西湖调"、"采茶调",都是无师自通。但他有点怕场长,听我一说,眯眯眼慢吞吞说:"我是个-过水丘-,只管得上传下达,你们找场长去讲吧。"场长倒显得有兴趣。"科学?"他眨眨眼,神情像平时请我们教他识字那样。
    "种种种,土质情况也不明,肥料供应也不足,还有劳力安排……这样赶得上英国佬哇?危险!"一个女的放了开头炮。
    "你们慢点讲。"我被推选为代表。我提议缩短垦荒战线,转手抓管理,稳打稳扎。还可以因地制宜广开门路,养蜂啦,养兔啦,还可以自己制蔗糖,提取蜂王浆。农工商结合,约克夏肥猪——我尽我所知,提出了一大串建议。
    场长盘腿坐地,眼睛不时眯成缝,"嗯嗯呵呵"听了一阵,最后给我们一人递了一根烟:"你晓得的新名堂还不少哇,都搞得成器啵?"据说他有次从外地搞来了些高产蚕豆种,不知为什么,种了一年连种都没保住,气得他直骂娘。
    我跳起来,"场长,保证能成功!我舅舅是农学院教授,可以拉他来支援……"
    "好,考虑考虑吧!"他点头了。
    他不同意缩短战线——当时上面也对大开荒抓得紧。但他对制菌肥感兴趣,因为场党委正为肥源问题伤脑筋,想放个"土法造肥"的"卫星".但这也够令人高兴了。
    土温室建起来了。他的养女小雨——就是最早跟他来迎接我们的那个女孩子,也成了"科研突击队"成员,成天帮助我们烧火。场长一天来看两轮,问什么时候可以出肥料。见十多天没动静,老是在准备、试验,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摸摸瓶子、温度计,揭揭蒸笼盖,显得有点焦躁。有时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一边,讲起地上工夫如何紧张,队长们如何埋怨劳力抽得太多,讲起哪些兄弟农场又送来了挑战书。那意思很明显——要我们上紧。
    当然要上紧。可是事难逆料,第四次制种又失败了。偏偏那天有两个不争气的"突击队员"在上工时间打篮球,又被场长撞见。
    场长一个赤膊,浑身黑汗,摇着草帽扇风,把土温室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又看了看我们这些穿鞋着袜的劳动力,脸色不大好看。停了停,一扬巴掌:"下午挖地,都去挖地!"小雨还没听懂,"爹,我还有棉饼没有磨完呐……"他背着手走了,出几步又回头,"挖地!"又是挖地,烧荒,锄草播种,点粪。咬紧牙关,捶打自己的腰,敲锣打鼓向场部送开荒喜报。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们唯一的本份,是实现理想不可怀疑的生活秩序和准则。天!连我这个最不叫苦的人也隐隐不安起来。
    场长好像没有这些想法。在地上劳动他是愉快的,比年轻人还肯卖力。饿了,就咬个生红薯或生萝卜。他两个干儿子——一次抗洪中救起的两个孤儿,还只有八、九岁,也被他带到地上,一人一把小钯头,参加劳动。哭了也不准回去。干部们更不用说,会计做帐,秘书写材料,基本上只准利用工余。那个会计暗地里冲他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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