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工时,他就抽燃烟,笑眯眯地讲点往事——新四军罗,"汉阳造"罗,黄桥战役罗,板门店谈判罗,扒铁路埋地雷罗,把棉絮当烟丝烧罗……
讲得兴致来了,还会应人邀请,不太准确地唱起军歌: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孤军奋斗罗霄山上,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千万里转战,风雪饥寒……
最初,即使是不准确的音调,也常常唤起我们庄严神圣的感情,但渐渐便觉得有些乏味了,甚至觉得大刀和硝烟,还有这张老人的笑脸,突然离我们很遥远,远得模糊起来。
但我仍努力使自己摆出认真听的样子。我担心,是不是我的思想出了毛病?
幸好,小雨送茶水来了,人影和喧闹声向茶桶奔去,我也可以轻松地擦汗了。
"猴子"自称会算命会看相,他从天庭、地角、耳珠、人中、当阳之类出发,分析场长的"恶相",逗得一些人发笑。我笑不出来。客观地说,场长有些地方还令我佩服。枪法精,出门打麂子从不空手归;扶犁掌耙有一手,估猪的重量,估田的产量,总是一眼准。他做事也有魄力,指挥烧荒时,烟火中立马登高,那架势威镇千军。何况——他还是小雨的父亲呢?
记不清同小雨是怎样熟起来的。她这个人总躲在娴静和矜持的后面。办土温室的时候,她喜欢同男的接近,但你们讲话,她只听;你们打球,她只看;难得从她口里挖出一个字来。你开她的玩笑,她红着脸不会"还击",逗急了,只会朝你背上打一拳,然后辫子一晃闪开去。
有一次她在甘溪河边洗衣,我们呢,在木桥上放下几担棉饼,望着河水打主意。甘溪的水,从远山中流来,绿得发蓝,清澈凉爽,黑的,黄的和白的石头在水中闪动,水面漂着太阳的光花。真想到里面去打个转,可场长有命令,不准私自下河游泳,怎么办?
"猴子"朝我挤了一下眼睛,"不准下,掉下去的怎么办?"我领悟了,假装桥身在晃,"不好!"连衣带鞋跳下水去。几个伙伴马上摆出救人的姿态,衣鞋一脱,一个个"飞燕式"、"滚翻式"、"炸弹式","掉"下水去……
她大叫起来:"不好啦!有人掉下河啦!""小丫头,胆子太小,再吓她一下怎么样?"我对"猴子"丢了个眼色。
"完全赞成!"我和他潜下水去,故意伸手挣扎,咕噜咕噜大口吐出水泡泡。
她吓哭了。当我们的大笑说明一切后,她便抹了把眼泪生起气来:"好呀,你们打着鬼主意违犯纪律,我告诉队长去!"她真的告了我们一状。这家伙!
我恨起她来。碰到她,故意装作没看见;看见她劈柴劈不动,也不理;她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找我谈话,我在虚掩的门上放一个扫把,她一推门,扫把打在她头上……不过她总不恨我,主动打招呼,还帮着洗衣。
洗衣?这倒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那时出工累死人,有时回家脚都不洗就往床上滚,臭东西当然交给女知青们去处理。日子久了,女同胞们对我们的懒惰也表示气愤。有一天她们联合行动,把我们的臭衣服丢回来,然后聚集在她们寝室里高声歌唱,吹口琴,哈哈大笑,气得我们只好自己动手……现在小雨是例外,志愿做"业余贡献".直到我们的"科研突击队"散伙了,她调到猪场去以后还是这样。"猴子"称赞她是"天下第一好人".于是,我们又和解了。
这一天,歇工时李长子找到我,劈头一句:"你何事又要小雨洗衣?""我看你管得太宽了吧?""你不去看看她那双手……"我这才知道,这几天她白天喂猪,晚上还帮着队里剥甘蔗皮,几个指头都磨出血,痛得暗自流泪。
我拔腿就往回跑。完了!衣已经洗完了,晾晒在猪场边的铁丝上。小雨缠着胶布的手,在那里揪水,扯衣角。一只蜜蜂,在她粉红色的发结旁边轻轻地飞。
"喂喂!"我很慌乱,"对,对不起,我……"她抹了把汗,惊奇地睁大眼。
客气话实在没意思,用行动来表示点什么吧。我操起一个竹扫把,帮她打扫猪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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