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自选集(9)

2025-10-10 评论

    "你做什么呀?放下!放下!"嚓——我的衣被猪栏上一颗铁钉挂住,拉开了一条大口子。真是越急越出乱子。
    "看你!"她嗔怪地皱起眉头,"快脱下来吧,我帮你缝两针。"只穿一件单衫。要我打赤膊吗?太不好意思。
    "脱呀!"她看出了我的犹豫,自己的脸先红了,转过头去,口里却批评我:"这有什么要紧呢……"她接过我的衣,背对着我开始缝补。这时我才看清了她:辫子像一缕乌云盘在头顶;从侧面看去,下巴柔韧有力,眼神文静温柔,而且,而且……我无意中看见她衣领里,那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洁白的肩膀,一颗黑痣。像犯罪一般,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
    她在说着什么。好像还在埋怨我的冒失,好像问菌肥试验还搞不搞,好像看见我那件衣的口袋里有本《斯大林传略》,于是找我借书。我大概都回答了,天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
    以后,借书,还书,谈保尔和马特洛索夫,普希金和马雅可夫斯基,谈"共青团之城",她成了我们房里的常客和"老听众".但我很拘束,讲话不连贯,词汇也贫乏。活见鬼!我不是说要三十五岁再恋爱的吗?怎么就胡思乱想了呢?我努力扑灭这一星感情的火花,严厉地批判自己。"猴子"看出了其中奥妙,挤眉弄眼要给我看相,说我命里注定要当一个老革命的贵婿。我恨不得一饭钵盖在他脑袋上。
    "笑话!我现在就恋爱?再说,她有什么值得我爱呢?胆子像兔子,老实像绵羊,只配当幼儿园的阿姨……"我装着不以为然,故意贬低她,可批评到最激烈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声音也显得虚飘,我发现确实有点不对头了。
    唉,这里面还有一层很大的忧虑,就是她有那个难以捉摸的父亲……
    小雨是劳动模范——工区的"穆桂英".名字上了红榜。不知为什么,我尽管对农场前途忧虑,也总想自己的名字跳到红榜上去。我暗暗地努力着。不料,挫折"咣"的一声出现……
    我调到机耕队,那天开着一台红色的履带拖拉机,到八号坡去犁荒。刚上坡,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站住!"好像是她那位父亲的声音。出了什么事吗?我赶快刹住车。
    奇怪——他像头发怒的猛兽,深一脚浅一腿追上来,"你混帐!混帐!"老天!疯了吗?我躲开去,泥块碰到机窗上,碎成粉粒,留下个黄印子。
    "场长……""你下来!"他大吼一声。
    我赶紧下来。
    "帽子戴正!"戴好了。
    他扬起手里两截树苗,"你好生看看,这是什么?"我一看就明白了,树苗断口是新的——可能是刚才上坡时思想开小差,压断了路边的梨树苗。
    "你的眼睛到哪里去了?简直是搞破坏!搞破坏2我讲过好多遍了!这是江西来的苗子,盘得比肉价钱还贵几倍,买都买不到,你当大少爷?你你你,你这个骆驼斯基(托洛茨基)!"他一急,记起了延安时期记下的这个外国人的名字。
    地上的人都来了,有人偷偷朝我伸舌头,有些平时恨我太积极的人,幸灾乐祸。
    副场长杨守胜也来了。他同我关系较好,家里也在省城,是我们下乡的带队人,所以叫他"老知青".他先把场长拉开。
    场长还不肯走,冲着我点指头:"你听着,你们大家都再听着,下次哪个再破坏公家财物,我……一枪崩了他!"青年人的自尊心,使我终于忍不住了,也冒火起来,"你凶什么?我赔钱!"几张钞票掏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还有硬币在蹦。
    "好哇,你还是这个态度?你等着……"他终于被老杨劝开了。副场长又回到我身边,笑着帮我整整衣领,安慰了几句。大意思是要我以后注意点。至于场长,农场一草一木是他的命,性子急躁,不过一阵火发过了就没事了,当然,这个……
    我本来只顾冒火,听这话,倒触得心里一热,委屈的泪水湿了眼眶。
    "小马,你不要哭嘛……"我忍住不哭了。可我受不了!这个场长,什么老革命?什么共产党?军阀作风!我大吼起来:"这个鬼农场!我不干了!"当劳模没指望了,我极力避开小雨。那天她找我去出黑板报,我也装耳朵聋。为什么要避开她?我自己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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