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自选集(10)

2025-10-10 评论

    不过地位的变化是想象不到的。不久发生了一件怪事——晚上,我提根梭标去站岗,看守工区堆放的几百根杉木。公路边有点动静,刚想去看看,突然被一根绳子绊住脚,倒在地上。还没想到是怎么回事,领脖又被一双手掐住了,掐得我两眼发花……
    见鬼!什么人?
    我被带进一个山洞,松明的烟火充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火把下,一个缠罗布头巾的人踢了我一-脚,明晃晃的大刀提在手里,泻下一道寒光。"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吗?"应该表现勇敢。
    "我们是救国先遣军……"天!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县暴动,你们农场已经被包围了!明天我们一早占领县城,改换乾坤。你这个嫩嵬子识相点……"我血往上涌,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尸体。
    "说!"对方眼一瞪,火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你们场里哪些是共产党?
    你们武装部的枪放在哪里?你们的场长、书记住在什么地方?统统说出来!说了就没有你的事。""快点!"又是一张半边亮的脸。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胸口。
    我愤怒了。"打倒反动派!打倒特务!"我担心迟疑会使我胡思乱想,于是不停顿地高喊口号,挣扎,咬,为了示威,也为了支撑自己的胆量。
    头上是洞顶,岩石像黑乎乎的波浪。说实话,我害怕就这样死去。那黑色的波浪中有茅草地,有清清的甘溪河,有我那么多朋友——"猴子"、"大炮"、"博士"、李队长,还有她——小雨的面容。怎么能就这样快离开她?……也许,我应该想法求生?暂时答应他们的要求,出了洞再设法给大家报警,行吗?或者……但我知道敌人不会轻易受骗。
    再见了!我所有的亲人!我忍住泪,喊出最后一句口号,绝望地望着黑色的波浪,体会着生命的最后一刻。奇怪的是,过了一阵,我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奇怪!场长站在我面前,腰扎皮带,下面是一条马裤。
    他很激动,眼睛闪着亮光,使劲地捶了我几拳,"嘿嘿"两声,说不出话来。旁边,刚才那几张半边亮的脸也挂着笑。
    "搞什么鬼?"我哭笑不得,大叫起来。
    第二天我才知道,当时上级要搞查立场、讲传统、鼓干劲的教育运动,场长就策划了这一次"演习".场部开了职工大会,把我和几个青年请上台。场党委成员亲自给我们戴红花,敬酒。场长把我们一个个介绍,如数家珍。"这才是共产党的好伢子,好汉子!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靠这号人……"当然,几个没受住"考验"的,挨了他一顿臭骂……
    我的名字真的上红榜了!不过我只有苦笑。
    查立场,抓教育。政治的强心针,还是不能使大家持久地鼓起劲来。场长找下面的人了解情况,也找到了我。
    "我没意见!"我气冲冲地说。
    "你还在呕气?"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这伢,那天在地上我一时性子躁,官僚作风,其实呢,我这个人是老鸦变的,嘴巴丑。"我还是冷冷的,摆弄一把扳手。
    "你心里蛮不痛快?我还有哪点对你不起?还有哪些不是?"我"哼"了一声,不知要从哪里算起,就随便点了几件大家有意见的事:休息太少罗,两三个月没看上电影罗……
    他摸摸头,想了想说:"这些事,好办好办。"他还算得个能听意见的,尤其他心情平和的时候,由他信任的人来提意见。第二天,他同几个头头商量了一下,就宣布全场放假一天,命令场部扯起银幕,晚上放电影。片子是写抗美援朝的,他兴致大发,换片时叫来宣教科长说:"今晚要看个痛快!你现在吃点苦,骑我的马到县里跑一趟,再搞两部片子来,要好看的!"科长说,看得太晚的话,大家会肚子饿。场长扬扬手:"叫食堂煮饭!"结果,那天看电影一直看到半夜三点钟,几百职工还吃了一餐香扑扑的大蒜炒腊鱼——场长、副场长出钱请客。
    场长请客是常事,用钱从来很大方。一个月工资两百来元,不搞积蓄,除了留点烟钱外,剩下的哪个要用只管开口。买烟也是一买好几条,丢在抽屉里,张三李四都可以去"共产".这种颇有豪爽气的平均主义,方便了一些贪小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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