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72)

2025-10-10 评论

    宋小豆也笑了,她用英语问了一声我爸爸,大致相当于笑问客从何处来吧,因为她的语调显得相当客气。我爸爸自然是听不懂了,台下所有的家长也听不懂,听懂了他们的孩子还读什么泡中呢!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在等着宋小豆的下文。宋小豆把笑藏起来,她换了中文,中文从她嘴里出来就变得冷冰冰了,她说,你走错门了吧?
    爸爸的眼里闪着迷惑,他说,是高二?一班吧?我找高二?一班呢。
    宋小豆不看我爸爸,她转过头对着大家,她说,高二?一班有这个家长吗?
    所有的家长都在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做出很夸张的惊讶、茫然,有的人还跟美国佬似地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眼前这个人等于是一团空气。
    我躲在那些中老年人的脑勺后边,远远地望着爸爸,爸爸真的像在站在一团白气当中,他的脸、眼睛、嘴巴,就连他的手都充满了谦恭和谦卑的笑,他把灰狗子的大盖帽摘下来,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揩着额头的汗水、帽子里的汗水,他说,我是我女儿的家长。
    但是,教室里闹哄哄的,没有人听清爸爸的声音。我看见朱朱走到宋小豆的跟前,小声嘘了几句什么话。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只有朱朱一个人看起来心中有数。谁也不晓得她嘘了些什么,宋小豆点点头,朱朱就过来搀扶着我爸爸的胳膊,她说,伯伯,我带您去别处找吧?
    但是爸爸没动,他虽然很瘦削,可瘦削到了像一根棍子,插在土里也是不容易搬动的。他就当旁边没有朱朱这个人,只是伸长了脖子往一片脑袋中间寻找着。他说,应该就是这儿呢,我女儿说过的,是高二?一班的。
    我把头埋下来,又抬起来。我这样来来回回做了好几次,然后我唬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了。
    麦麦德曾经搀扶一个乞丐去财主的帐篷讨还公道,麦麦德说,你把你欠他的骆驼还他,欠他的草料还他,欠他的大饼还他,欠他的女人和孩子也还他。财主说,他是谁呢?麦麦德说,他是我父亲。财主就笑了,你又是谁呢?麦麦德把刀子拿出来搭在他的肩上,麦麦德说,我就是这把刀子,老爷。财主软下来,说,我知道了,你是爷。
    我也随身带着刀子,就是那把我想象成麦麦德用过的弯刀。但我的手在书包里握住刀把,只是为了让我出汗的手变得凉爽一些来。我站起来,大声地说:
    他是我爸爸!
    家长会结束以后,是朱朱搀扶着我爸爸离开的。其实爸爸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来搀扶,何况他还曾经是军人呢,穿了灰狗子的服装也没忘记了敬军礼。可朱朱还是从我身边把爸爸搀扶走了,她说,风子,风子你帮着收拾教室吧。我哪能收拾教室呢,我的脚还在像狗嘴一样,撕咬着要把我的肉咬下来,我痛得动都不能再动了。朱朱跟我眨眨眼睛,就和爸爸出了门,下了楼,走过干巴巴的操场,走过浓荫蔽天的泡桐树,出了有灰狗子把守的栅栏门。
    爸爸的表情,充满了满足和幸福,他连嘴唇都在幸福地哆嗦着。他没有想到朱朱会像自家女儿一样,当着那么多家长对自己那么亲热。爸爸已经知道,宋小豆是班主任,而朱朱是班长,也就是说,朱朱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最了不起的女同学,而朱朱却对自己那么好。爸爸一定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女儿争气吧?朱朱把爸爸搀扶起来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笑得满脸皱纹,把眼睛、鼻子都笑得发红了。
    朱朱的妈妈也来开了家长会,散会的时候她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感谢话,她说谢谢我那么护着朱朱,不然朱朱会让她多么担心啊。我连连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啊。可我心里觉得自己真是个伪君子。我太过分了,是不是,可这些是我的错吗,我不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最后,就连我也是被朱朱搀扶着离开学校的。我们磨磨蹭蹭地走过滨河路,在南河的堤岸上坐下来。这个时候街上汽车如潮,而河边的游人正少,一个戴绿色口罩的清洁工用竹耙子把落叶和纸屑耙成一堆,点火焚烧。落叶都还青着,那火就不怎么烧得起来,倒是青色的烟雾跟古代的狼烟似地滚滚而起,清洁工被青烟呛得连连地咳嗽。青烟传到我们这儿,就已经有些稀薄了,青烟中夹着草青的味道。朱朱说,草烟的味道很好闻啊。这是她搀扶我离校后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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