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儿子之后,端午仍然毫无倦意。他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听了会儿音乐。巴赫的平均律。自从换上了蔡连炮寄来的胆管之后,古尔德的钢琴声果然更加饱满,且富有光泽。他甚至能够看见遗世独立的古尔德,坐在一张母亲为他特制的小矮凳上,夸张而古怪地弹着琴,旁若无人地发出多少有些病态的哼唱。端午喜欢一切病态的人。他想起两年前,他曾和欧阳江河去蒙特利尔参加一个诗歌节。旅途中,同行的诗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古尔德。他们最关心的,是寻找白求恩的雕像。
可他没能听多一会儿,就睡着了。十点多,单位的同事小史给他打来电话。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刚才冯老头到资料室来找你。他来过两次了,好像有什么急事。我替你说了一个谎,说你去文管会了。”
“别老说去文管会啊。我还可以去别的单位啊,比如文物局啊,计委啊,发改委啊,当然,必要的时候,我还是可以生病的。”端午笑着对她道。
她说的谎并不比儿子高明多少。
“冯老头刚走,老鬼就来了。他中午要请我去天天渔港吃刀鱼,你说怎么办?”
“那就去呗!”端午笑道。
小史“呸”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10
地方志办公室所在的那栋三层灰色小洋楼,位于市政府大院的西北角。房子年久失修,古旧而残破。不知何人所修,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灰泥斑驳,苔藓疯长,墙上爬满了藤蔓。它是各类小动物天然的庇护所:老鼠、蟑螂、白蚁、壁虎、七星瓢虫,不一而足。自从有一天,一条被当地人称为“火赤练”的无毒花蛇被发现以后,原先在这里驻扎的妇女联合会决定连夜搬家,给正发愁无处栖身的方志办腾出了地方。
端午刚来的时候,因单位没能提供宿舍,他被默许临时住在办公室过夜。那年冬天,他用电炉煮面条时,不小心烧穿了木地板。刚刚出生的小老鼠一个接着一个从焦黑的地板洞里钻了上来,一共五只,颤颤巍巍地爬到了端午的棉鞋上。那些肉色的、粉嫩的、楚楚可怜的小家伙,让他彻底改变了对于老鼠的不良印象。他还从中挑了一只最小的,养在笔筒里,每天喂以残菜剩饭,希望它像传说中的隐鼠一样,为他舔墨。明显是营养过剩,小老鼠被他养得又肥又壮。等到它有足够的力气顶翻笔筒上盖着的那本《都柏林人》,便逃之夭夭,不知了去向。
那是一段寂寞而自在的时光。百无聊赖。灰色小楼里的生活,有点像僧人在静修,无所用心,无所事事。在这个日趋忙乱的世界上,他有了这么一个托迹之所,可以任意挥霍他的闲暇,他感到心满意足。唯一困扰着他的,是一种不真实感,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城堡》中的那个土地测量员。
那么,鹤浦市政府到底需不需要一个地方志办公室这样的常设机构?自从1990年8月他从鹤浦矿山机械厂调到这里的那天起,端午就一直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迄今为止,没有答案。
除了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和刘侗的《帝京景物略》等有限的几本书之外,端午对于方志掌故一类的文献,并没有多少了解。他只是隐约地知道,过去的地方志通常是由个人编撰的,如被称为“淮左二俞”的俞希鲁和俞阳。这就给他造成了一个错觉:他调入地方志办公室,是给地方上的某个“村野学究”当助手。完全没想到的是,它竟然是一个地方上的局级单位。在编的工作人员就多达二十余名。不仅有主任、副主任,还下设编审科、编撰一科、编撰二科、档案科、资料科等诸多部门。
一般来说,地方志差不多30至50年才会重修一次,这是惯例。可市政府最近创造性地提出了所谓“盛世修志”的设想,将修志的间隔缩短为二十年。但即便如此,在无志可修的年月里,这么多人挤在那座阴暗潮湿的小楼里,如何打发时间?
好在还有“年鉴”一说。
既然中国发展得那么快,新鲜事那么多,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统计数字,又那么的庞杂和激动人心,社会发展的成就,自然需要在年鉴中得到反映。再说,年鉴的编辑和整理,也可以为日后大规模地重修地方志准备必要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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