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45)上的居民们还听说,王秋赦支书在地区一下火车,就面对着前来欢迎参观团取经归来的革命群众,面对着鼓乐鞭炮彩旗,手拿袖珍红宝书,举平头顶不停地晃动着;他这动作,大家一看就晓得是从电影里向副统帅学下来的。他嘴里还琅琅有声、合着节拍地喊着:“红太阳,万岁!红太阳,万岁!红太阳,万万岁!……”据说县革委派了专车到火车站去迎接。他坐上吉普车后,在一百多里的归途中,嘴里也一直呼喊着“万岁,万万岁”。吉普车开进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来接见,握手,他口里轻轻呼喊的也是“万岁,万万岁”。在县革委吃过中饭,吉普车一直把他送到芙蓉镇(45),口里也没离“万岁,万万岁”。只是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伤了风。
冬天的日头短。天黑时分,吊脚楼里灯火通明。本镇大队的干部、社员们,有来请安道乏的,有来汇报情况、请示工作的,也有纯粹是来凑凑热闹、看个究竟的。人们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还有户人家因女儿等着大队推荐招工,把一大缸新烤的红薯烧酒和几样下酒菜都贡献了出来,摆在吊脚楼火塘边上的八仙桌上,给王支书接风洗尘。王支书也兴致极高,忘掉了旅途劳顿,凡本镇干部、贫下中农来看望他的,他一定让陪他喝上一小杯红薯酒。至于中农、富裕中农,他就只笑着点点头,算打个招呼。于是,够得上喝红薯烧酒资格的人们,就纷纷举起酒杯,借花献佛,热烈庆贺王支书北方取经胜利归来:“王支书!听讲你老人家坐了专车又坐专列,还吃了专灶,上下几千里,来去一个月,只差没坐飞机了!”
“是啊,是啊,这回只差没有坐飞机。不过,听讲坐飞机不安全,怕三个轮子放不下。如今领导人都兴坐专车、专列……”
“你老人家这回出远门,见了大世面,取经得宝,可要给我们传达传达!”
“人家是农业的红旗,全国都要学习,经验一套又一套。我学习回来,当然要给大家传经送宝,把我们芙蓉镇(45)也办成一个典型!”
“一朝一法。从前唐僧骑匹白马,到西天取经,只带了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个徒弟,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如今我们王支书去北方取经,是机械化开路,而且成千上万的人都去,五湖四海的人都去……”
“什么?什么?你老伯喝了红薯烧酒讲酒话,怎么拿唐僧上西天取经来打比,那是封建迷信,我们这是农业革命!你这话要叫上级听去了,嘿嘿……”
“王支书,天下那么大,我们芙蓉镇(45)地方只怕算片小指甲……”
“天下大,我们芙蓉镇(45)也不小,而且很重要。这回全县去取经的人里,就只三个大队一级的领导……”
对于这些热情的问候、赞誉,王秋赦笑眯眯地品着红薯酒,嚼着香喷喷的油炸花生米,沙哑着喉咙一一予以回答。
“王支书,听讲从全国各地,每天都有上万人到那地方去参观学习?”这时,有个青皮后生插进来问。
“对啊,天南海北,云南、新疆、西藏的少数民族,都去学习。学校、礼堂、招待所都住得满满登登的。光那招待所,就恐怕有我们芙蓉镇(45)青石板街这样长。”王秋赦回答。
“那,他们还用不用化肥?”青皮后生又问。
“全国的典型,头面红旗,国家当然会保证供应。”王秋赦不晓得这青皮后生问话的用意,“话讲回来,人家主要依靠自力更生……”
“我算了一下,每天一万人参观、取经、学习,就算每人只住一晚,每人屙一次屎、撒两泡尿,一万人每天要留下多少人粪尿?那大队才八、九百亩土地,只怕肥过了头,会清风倒伏,不结谷子只长苗,哪里还要什么化学肥料!”
青皮后生的话,引得吊脚楼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王支书正要正颜厉色,把这出身虽好但思想不正的青皮后生狠狠教训一顿,却见大队秘书黎满庚进楼来了。依黎满庚的错误,“四清”运动中工作组本要开除他的党籍,后因他主动交出了替新富农婆胡玉音窝藏的一千五百元赃款,认错、认罪态度较好,才受到了宽大处理,保留了党籍,降为大队秘书。
“黎秘书!怎么这时刻才来?被你婆娘拖得脱不开身?你再不来,我就要打发人去请啦!”王秋赦满面红光,并不起身,拿腔拿调地说。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凳子,倒了一杯红薯酒:“我到北方去了个把月,镇里没有出过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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