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46)

2025-10-10 评论


  黎满庚如今成了王秋赦的下级。可他从前是十分看不起王秋赦这吊脚楼主的。所以这位置一上一下的变动,他总感到不舒服、不适应。但他又不能不当干部。他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头脑单纯的复员军人了,而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他向王支书简单汇报了一下本镇大队近一月来的工作,比如各生产队举行“天天读”的情况啦,有多少社员能背诵“老三篇”了啦,村头路口,又刷写下了多少条“最高指示”啦,画下了多少幅光辉形象啦,等等。

  “可是,我看镇里群众的思想有些乱啊。”王秋赦严肃地看了黎满庚一眼,“突出政治不够!刚才就有人在这里把我到北方取经,比作唐僧去西天取经,气人不气人?还有人讲全国的农业红旗不需要买化学肥料,每天一万多人参观学习,拉下的屎尿就会把苞谷、麦子肥倒,好笑不好笑?这话虽然都是从贫下中农的嘴巴里讲出来的,但有没有五类分子、阶级敌人在背后煽阴风?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不斗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可在斗我们。”

  王秋赦讲一句,黎满庚点一下头。陪坐在他们身边的人则有的跟着点头,有的则挤眉眨眼暗自发笑。

  “支书老王,你这回取了什么宝贵经验回来?”黎满庚毕竟听不惯王秋赦的这本阶级斗争歌诀,便岔开话题问。

  “什么经?丰富得很,够我们这些人几辈子受用。其中有一项,是大家从没听过、见过的!我要不是这回去开了眼界,硬是做梦都想不出呢!”王秋赦又呷了一口红薯酒说。

  “呵呵,王支书,快讲把大家听听!”黎满庚陪着端了端酒杯,嚼了两粒花生米。

  “叫‘三忠于’、‘四无限’,整整一套仪式!”说着,王秋赦站起身来,双目炯炯,兴致勃勃,右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红宝书,紧贴着放到胸口上,仿佛立时进入到了一个神圣的境界,连他头上都仿佛显出了一圈圣灵的光环。“人家的经验干条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一早一晚都要举行仪式,叫做‘早请示’、‘晚汇报’。火车上、汽车站、机关、学校都在搞……”

  王秋赦的话,立且时巴满屋的人都吸引住了。这真是山里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你这本真经,安排什么时候给干部群众贯彻、传达?”黎满庚也兴致颇高地问。

  “革命不等人,传达不过夜!我看这回也不搞‘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那老一套了。”王秋赦沙着喉咙,当机立断地对黎满庚布置开了工作,“老黎,你去大队部放广播,立即在圩场坪里开大会,社员群众都要带红宝书,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不准参加!”

  “你路上辛苦了,又刚喝了酒,是不是改天……”黎满庚迟疑着没有动身。

  “黎秘书!政治大于一切,先于一切!传达不过夜。通知每个人都带红宝书!”王秋赦眼睛直瞪着黎满庚,威严地重复着自己的命令。

  一个多钟头后,圩场坪古老的戏台上,悬挂着雪白通亮的煤气灯。戏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社员群众在吸着烟斗、纸烟,或是“喇叭筒”。近些年来,山里人也习惯了闻风而动,不分白日黑夜,召之即来,参加各种紧急、重要的群众大会,举行各种热烈欢呼、衷心拥护某篇“两报一刊”社论发表、某项“最新指示”下达的庆祝游行……王秋赦支书在几位大队干部的随同下,登上戏台,在两排长条凳上一一就座。这是大队一级规格的主席台。黎满庚秘书则站在煤气灯下,一个一个生产队地喊着队长们的名字,清点参加大会的队别人数。直到路途最远的一个生产队的人马都进了场,黎秘书才宣布大会开始,由地、县农业参观团成员、大队党支部王秋赦书记给贫下中农、革命群众传经授宝。

  在一派热烈的掌声中,王秋赦气度庄重地站到了台前,矜持地朝大家招了招手,点了点头。直等巴掌声停歇下来后,他才以沙哑的声音,开口说话:“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听了广播通知,大家来开大会,你们都带了红宝书来没有?”

  出语不凡,台下立即响起了一片摸索口袋的窸窣声。接着有很多人响亮地回答:“带了!带了!”“我们还是大语录本!”“强烈要求大队给每个社员发本袖珍本!”

  “好!现在,带了红宝书的,都请举起来!”王秋赦目光扫视着整个会场。社员们纷纷把红宝书举过了头顶。“好!这就是红海洋!今后,我们要养成习惯,无论出工收工,大会小会,红宝书都要随身带!这叫做身不离红宝书,心不离红太阳!唱歌要唱语录歌,读书要读红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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