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随笔集(55)

2025-10-10 评论

    当我再次面对着吉萨大金字塔,我更强烈地被它所震撼。我明白了,这埋葬法老的人类最伟大的建筑,并非死亡象征,乃是生之崇拜,生之渴望,生之欲求。
    金字塔是全人类的最神圣的生命图腾!
    想到这里,我们真是充满了激情。也许现代人过于自信现阶段的科学对生命那种单一的物质化的解释,才导致人们沉溺于浮光掠影般的现实享乐。有时,我们往往不如远古的人,虽然愚顽,却凭直觉,直率又固执地表现生命最本能的欲望。一切生命的本质,都是顽强追求存在,以及永存。艺术家终生锲而不舍的追求,不正是为了他所创造的艺术生命传之久长吗?由于人类知道死亡的不可抗拒,才把一切力量都最大极限地集中在死亡上。只有穿过死亡,才能永生。那么人类所需要的,不仅是能力和智慧,更是燃烧着的精神与无比瑰丽的想象!仰望着金字塔尖头脱落而光秃秃的顶部,我被深深感动着。古埃及人虽然没有跨过死亡,没有使木乃伊再生,但他们的精神已然超越了过去。
    永恒没有终极,只有它灿烂和轰鸣着的过程。
    正是由于人类一直与自己的局限斗争,它才充满活力和不断进步。

    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要去当地的博物馆。只要在那里边呆上半天或一天,很快就会与这个地方"神交"上了。故此,在到达雅典的第二天一早,我便一头扎进举世闻名的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
    我在那些欧洲史上最伟大的雕像中间走来走去,只觉得我的眼睛——被那个比传说还神奇的英雄时代所特有的光芒照得发亮。同时,我还发现所有雕像的眼睛都睁得很大,眉清目朗,比我的眼睛更亮!我们好像互相瞪着眼,彼此相望。尤其是来自克里特岛那些壁画上人物的眼睛,简直像打开的灯!直叫我看得神采焕发!在艺术史上,阳刚时代艺术中人物的眼睛,总是炯炯有神;阴暗时期艺术中人物的眼睛,多半暧昧不明。当然,"文革"美术除外,因为那个极度亢奋时代的人们全都注射了一种病态的政治激素。
    我承认,希腊人的文化很对我的胃口。我喜欢他们这些刻在石头上的历史与艺术。由于石头上的文化保留得最久,所以无论是希腊人,还是埃及人、玛雅人、巴比伦人以及我们中国人,在初始时期,都把文化刻在坚硬的石头上。这些深深刻进石头里的文字与图像,顽强又坚韧地表达着人类对生命永恒的追求,以及把自己的一切传之后世的渴望。
    然而,永恒是达不到的。永恒只是很长很长的时间而已。古希腊人已经在这时间旅程中走了三四千年。证实这三四千年的仍然是这些文化的石头。可是如今我们看到了,石头并非坚不可摧。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人带到永远。在岁月的翻滚中,古希腊人的石头已经满是裂痕与缺口,有的只剩下一些残块和断片。
    在博物馆的一个展厅,我看到一截石雕的男子的左臂。虽然只是这么一段残臂,却依然紧握拳头,昂然地向上弯曲着,皮肤下面的血管膨膨鼓胀,脉搏在这石臂中有力的跳动。我们无法看见这手臂连接着的雄伟的身躯,但完全可以想见这位男子英雄般的形象。一件古物背后是一片广阔的历史风景。历史并不因为它的残缺而缺少什么。残缺,却表现着它的经历,它的命运,它的年龄,还有一种岁月感。岁月感就是时间感。当事物在无形的时间历史中穿过,它便被一点点的消损与改造,因而变得古旧、龟裂、剥落与含混,同时也就沉静、苍劲、深厚、斑驳和蒙起来。
    于是一种美出现了。
    这便是古物的历史美。历史美是时间创造的。所以它又是一种时间美。我们通常是看不见时间的。但如果你留意,便会发现时间原来就停留在所有古老的事物上。比如那深幽的树洞,凹陷的老街,泛黄的旧书,磨光的椅子,手背上布满的沟样的皱纹,还有晶莹而飘逸的银发……它们不是全都带着岁月和时间深情的美感吗?
    这也是一种文化美。因为古老的文化都具有悠远的时间的意味。
    时间在每一件古物的体内全留下了美丽的生命的年轮,不信你掰开看一看!
    凡是懂得这一层美感的,就绝不会去将古物翻新,甚至做更愚蠢的事——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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