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中短篇作品(44)

2025-10-10 评论

    阿婆,大嫂听说那娇美的姑娘死了,都跑去瞧,都也带着叹息回来。整天,她们又都在谈讲到这事。
    到下午,由几个人抬来一口白木棺材,又听到那更其放纵的可骇的哭声。不久,又由几个朋友送着那棺材出去了。阿毛坐在门边看着那匠人在不平的石级上,很吃力的走下去,好象她自己的心也消失在一个黑洞里面。
    那棺材中,不就是睡的阿毛所怕见的最以为幸福的人吗?那病,那肺病,就真的无情的致死了她,使她不能不弃了她的一切福乐而离了尘世?可是她是不是象阿毛所想,她死是很满足了的呢?
    阿毛望着那慢慢隐灭去了的棺材,就是那女人最后的一点影,阿毛真想哭了,觉得一切都太可悲。一切的梦幻都可从此打碎去。宇宙间真真到底有个什么?什么也没有!到头来,终得死去!无论你再苦痛些也好,再幸福些也好。人一到了死,什么也一样了,都是毫无感受的冷寂寂躺在大地里。那女人不是阿毛所最以为幸福的吗?然而到现在,她还不是毫无所知的一任几个穿短衣的匠人把她抬着,远离了她爱人的怀抱,而抬到不可知的陌生地方去了?
    从此,阿毛不再嫉妒那死去的人了。她也没觉得那死有什么可怜,她只感到这个生是太无味。她想,假设她现在是处在一个很幸福的地位,她也不会不因了这女人的死而想到一切事去悲伤。
    这一整天,什么人都该看出阿毛是完全浸沉在深思里过去了。
    四
    那可爱的苍白脸色姑娘的死,给与阿毛思想上一个转变,使她不再去梦想到许多不可能的怪事上去。不过她的病却由此更深了,而阿婆巳知道不是喜,好象很恼了她一样,时时要拿话来刺她。好在她自己并不在乎,也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直到她实在不能起来的霉天,她为了不愿把那空气弄得太不安静,她恳求的对小二说:
    “拜托你,帮我一点忙,请阿婆原谅这个吧:我今天实在起不来,好不好让我静静的躺一会几?”
    小二摸她的手,觉得异常烧热,又瘦。本来已起身了的他,又倒下去吻了她一下,并去摸她全身,身上也如手一样的热,微微的渍着冷扦。小二觉得她很可怜,又觉得自己很抱歉一样,好久都不很理会她了,只因她癖性怪,自己不好说话。小二抚慰的向她说:
    “不要紧,你放心,多躺躺吧!我明天会替你请个医生来看看。”
    她只凄然的一笑,又有声无力的回报了小二一个“呒……”
    到第三天,她父亲,阿毛老爹也来了。老人家依然很健壮的走了来,同亲家还没交换上三句话就到阿毛床面前了。阿毛把手递给他的,两人都哭了,都说不出一句话。相别还不到一年,而他以为很可以放心嫁出去的活泼女儿,是变到他一眼已认识不清的一个无生气的瘦弱女人了。他哽咽的说:
    “唉!……我害了你!现在我来接你,你跟我回去吧!呵,阿毛,同爸爸回去呵。”
    阿毛紧紧的抓着她父亲,眼泪乱流,想能同着父亲回去也好。然而最后她又摇头,说什么地力都一样,又说父亲难得来,她病还不知会好不会好,来了就多住几天,让她多看看他也好的。
    父亲很伤心的依着她的话暂时留下,不过,只住到第三天,他便发誓他宁肯死,他不愿住在这儿了,他受不了她那种沉默!他看她无声的流着泪,又找不到她的苦痛,问也问不出。于是他苦恼的忍着心回去了。
    医生来过一次,看不出什么病,开了一个药方也就去了。
    阿婆总说不出对于她的不满来。又疑心她向她父亲说了什么歹话去,所以他去时是现着那样不痛快的脸,又疑心小二也偏护了她,接连两个晚上都睡得非常迟。
    其实,只过得两夭,小二仍然不很留心了。夜晚,黑寂寂的,她不由不再想起许多事,因之,只望天快亮,听到点外边的闹声,把心事混过去就好。但夜又长,等着等着,她说不出那苦恼来,她很希望那庵里的彻夜的木鱼声会传来,那单调的声音不是很可以催她暂时睡一下吗?或是有点别的什么响声也好,好把她不定的心又引开一下去。
    五
    有一夜,当她刚刚想到一个人死去的事,而伤心起来,而长长的叹了气后,那声响,那凄侧的声响,又传来了。那是她从前有一夜听过的,就是她右邻的人所弹奏出的提琴声,那歌调在那弦上是发出那样高亢的,激昂的,又非常委婉凄侧的声音,阿毛又想哭了。她从前懂不了那音节的动人处,为什么会抓着一个人的心,使你不期然的随着它的悲楚而留出泪来,现在呢,她觉得那音调是正谐和于她的曼声的长叹。那末,在那音调里面所颤栗着的,是不是也正同于她的那颗无往而不伤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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