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疑得厉害,到底那对无忧的美夫妇,为什么要在这夜深奏出如许动人的哀音?她拚命挣起来,走到屋外,从玻璃窗望去,在明亮的电灯光底下,她把那女人望得清清白白的!那女人,她披着一件红的大衫,蓬乱着一头短发,手抱着一件东西,狂乱的摇摆着她半身。那声音便从那不知名的东西上所发出。忽然,那女人猛的又掷了那东西,只听见砰的一声,连女人也倒了下去。许久,许久,又都寂然。灯光从墙上反射出很明亮的光照到好远。
阿毛很想跳到对面去,抱起那女人来哭。那女人曾和她谈过一次话的,是如何的和蔼近人呀!为什么她也会独自在夜深如此的悲苦?她不是也现得几多幸福的吗?
阿毛在露水很重的夜里站了许久,心就盘旋在那间精致的,倒有一个美女人在地毡上的房子里,直到阿婆咳嗽,才又惊醒了她。她只得又勉强一步一步慢移回房去。她本只以为幸福是不久的,终必被死所骗去,现在她仿佛又以为根本就无所谓幸福了。幸福只在别人看去或羡慕或嫉妒,而自身是始终也不能尝着这甘味。这又是她刚从这个女人身上所发现的一条定理。她辗转思量了一夜,她觉得倒不如早死了好。
六
这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小二刚睡熟,便被他妻的转侧所扰醒。她揪着被角把身子弯成一团,不住的喘着气。小二也骇倒了,一摸她,满头浑是汗,身上也是的。而且刚当小二的手一触着她时,她从咬紧的牙关放出一声尖锐的叫。但小二再问她,她又默然了,且强制住那喘气。
小二起身去把煤油灯点亮了。她两眼直瞪着,两手紧箍住肚子。小二再三的问是不是肚子痛,她才点了一下头,立即又大声的喊道:“放心!不要紧的!”
一阵已比一阵厉害,脸色惨白得怕人,于是小二去敲前房的门:
“大嫂,大嫂,请起来一下,阿毛病得很厉害了呢!”
大嫂看见她时,直叫了起来,只喊:“怎么了,怎么了,你,阿毛?”
大哥也走了来看,阿毛把被角咬着,手扳着床缘,直望着他们摇头,意思是说不要紧的样子。
这时阿公阿婆都醒来了。阿毛也强制不住,时时大声的叫着。小二去替她抚摸,她猛然推开他的手去,并且叫道:“不用!不用!水!拿点水来!”
小二捧过水去,她一下就吸干了。但更呻吟了起来。大哥断定吃了什么东西,问她,她还是乱摇着头。
阿婆又嚷起来,说是好好的人,要吃什么东西来骇人,反威逼她说出。
不久,她又平静下去,弱得一点力也没有,小二走拢去握着她,她又哭了,她嘶声的说:
“原谅我吧!迟早我总得死,现在死了,免得长年躺着来折磨你。我不好的地方,你就忘掉了吧……”
她又把眼光望到大嫂去,微笑的点着头,说:
“谢谢你一切,阿毛死了,来生投报吧!”
大嫂倒被她的样子弄得也哭泣起来,劝着她不要焦急,病总有天会好的。
但猛的她又剧痛起来,她在板床上打着滚,口里叫着:“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小二用力的去抱她,扳着她问:
“说呀!你吃了什么了?”
她哑声的嘶喊着,又怪声的笑了起来,在垫被下抓出一大把火柴杆来抛出:
“是的,我吃了!我吃了!我现在就会死去!我现在就会死去!”
大哥拔上鞋就朝昭庆寺跑去赶医生。
但等不了医生来时,她已在狂乱的翻滚中,又把自己毫无声息的掼在床上了,大张着口,朝上面呆望着。
小二走上去:“阿毛!说,为什么你要寻短见?”
“不为什么,就是懒得活,觉得早死了也好。”
小二还想再去问,她作了一个手势,小二就停止了。这时从右邻又传出那动人的哀音。她咕噜着:“唉!什么事都从此完了!”
小二再去看她,她已死了。在肚腹间还不住的起伏着。
于是一片哭声号啕起来。同时,那提琴声就又慢慢低沉下去,且戛然便止住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