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辫子功……是咱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我一辈子也没使过……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万万别使……露出它来,就要招灾惹祸,再有……传子传孙,不传外人……记好了吗……"
临终的话,就是遗言。老子的话平日少听两句没嘛,遗言不能违背。可是,那天见到玻璃花截会,自己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整个头皮都发烧,连辫子好像也有了感觉!头发根发抖,辫子往上撅,好似着了魔,控制不住要痛快地发泄一番。他抽玻璃花头一下,几乎想也没想,辫子自己就飞出去了。哪里知道辫子上竟有千斤力呢!
他自小跟爹学辫子功,不曾与人交手,不知如此神速和厉害!而且使起来,随心所欲,意到辫子到,甚至意未到辫子已到。这辫子上仿佛有先知先觉。他疑惑,是不是祖宗的精灵附在上边?
正如父亲再三嘱告的话,辫子一使出来,就给他招惹一串麻烦,先是玻璃花,玻璃花引来戴奎一,戴奎一引来在西市上砸砖头的王砍天,王砍天又引来鸟市上拉硬弓的柳梆子……全都叫他抽跑了。几天前,四门千总马老爷打发人拿来帖子请他去,想派给他一个小缺,在护城营当什长,只教授武功,别的不干。饷银不高,倒是清闲得很。但他家世代不沾官场,他相信:进了官场,没好下场。当即对千总爷说,自己只会耍辫子,属于歪门邪道,拳脚棍棒,一概不通,推掉了这个差事。千总爷也不勉强他,只叫他耍耍辫子,当玩意儿看看,他不好再推辞,花里胡哨耍一通,耍上性,还当场打落飞来飞去的几只蜻蜓,千总爷看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当即把府、县、镇、署、前后左右中各营的几位老爷用轿子抬来,叫他重新再耍一遍。他只得照样再耍耍,不用真本事,几位老爷已经开了眼,赏了他许多财物。老爷们一点头,傻二的大名就不是歪名。于是,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拜师。人们不知道他的姓氏名号,又不好问,人家都出了名,还好问人家姓嘛叫嘛,只得尊称他"傻二爷"。他三十来岁,一直被人称呼贱名"傻二",忽然贱名后边加个"爷"字,反而有点别扭。他还想叫傻二,还想卖豆腐,但已经不行了。眼下,只有一条祖传的规矩得牢牢把住,便是不收徒弟。他不管那些求师心切的人,怎么死磨硬泡,索性拴上门,砸门也不开。饿了就炸豆腐吃。但是,不能天天吃炸豆腐活下去吧。
他捏着自己这条大辫子,耳听外边把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神鞭(13)"的绰号,愈叫愈响,真不知是祸是福,是吉是凶。一方面,他想到这辫子居然把地面上那些各霸一方的有头有脑的人物,统统打得晕头转向,暗暗自得;另一方面他又犯嘀咕,天津卫这地方,藏龙卧虎,潜龙伏蛟,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后边有能人,以后不知还要引出嘛样的凶神恶煞呢。他总有点不祥的预感!
不出所料,三天后,有人又嚷又叫,使劲砸门了。听声音,就知不是好来的。开门看,又是玻璃花。但这小子一见傻二就后退三步,好像是怕叫辫子抽上,看来他是给辫子抽怕了。
然而,今儿玻璃花精神挺足,大拇指往后一挑,撅着下巴说:
"傻巴,你看看,今儿谁来会你了!"
大门外停着一顶双人抬的精致的轿子。前后跟着八个汉子,一水青布衫,月白缎套裤,粉绿腰带,带子上的金线穗儿压着脚面;脚上穿薄底快靴,头上各一顶短梁小帽,显得鲜亮爽利;单从这跟随的衣着上看,轿子里坐着决非一般人。此地人多官多,官儿从七品数到一品,城里城外到处都竖着旗杆刁斗,老爷便是各式各样的了。谁知这是谁?但这阵势已经把傻二唬住了。
"怔着干嘛?"玻璃花朝傻二厉声叫道,"还不有请索老爷。"
傻二说:"有请索老爷!"心里却糊里糊涂,不知这索老爷是哪位。
轿亻夫扬起轿扛,两个跟随上去左右一齐撩起轿帘,打里边走出一个老者:清瘦脸儿,灰白胡子,眉毛像谷穗长长地从两边耷拉下来;身穿一件扎眼的金黄团花袍子,宝蓝色贡缎马褂,帽翅上顶着一块碧绿的翡翠帽正,镶在带牙的金托子上。他耷拉眼皮,像闭着眼,似乎根本没瞧傻二,大气之极。看上去,不是微服私访的大官,就是家财万贯的大老爷,多半是来请自己去做武师或是护院的。他正盘算,万一这位大老爷开口请他,自己怎么谢绝。但玻璃花一说出这老头姓名,叫他心里像敲锣似的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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