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之魂(75)

2025-10-10 评论

    每日开饭,由值日班长掌勺,分派饭菜。掌勺也是一种权力,同其他掌笔、掌刀或者掌印一样,能够主宰或者暂时主宰别人的命运。关于驻印军的伙食有一首英文歌,流传甚广,作者已不可考。每逢开饭,学生便敲着饭盒,唱得沸沸扬扬,颇似现在唱流行歌。歌词大意是:
    “Pork(猪肉)四两,Beef(牛肉)四两,Vegetables(蔬菜)半磅,Rice(大米)二十两,不及Cans(罐头)有营养。哎呦呦,士兵官长都一样。都——一——样!”
    歌词生动记录了驻印军的伙食供应和营养状况,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歌词结尾则明扬暗抑,寓贬义于颂扬之中,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无可奈何的机智和不满。因为事实上官长士兵总是不大一样的,队长每顿四菜一汤,士兵每顿肉菜烩一锅。即使这样,同国内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在重庆,学生兵每顿只有三两米,一勺青菜,逢单周打一回牙祭,还是重庆政府特别优待的。
    军士队的班长多是前线回来的兵油子,行伍久了难免染上许多恶习,相沿成痞。兵痞们一到军士队立刻各显神通,拉帮结伙,争夺势力范围。
    第一周,由一个姓贾的山东班长值日。贾班长相貌很凶,络腮胡,很像梁山泊的绿林响马。因为他打人最狠,所以学生都怕他。分菜的时候,凡山东籍的学生每人分两勺,其余人一勺。但是这种公开排斥异己和拉拢乡党的做法被一连默认了一周,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第二周。轮到一个姓查的四川班长值日。他也如法炮制,川籍学生每人两勺,其余人一勺。贾班长立刻出来干涉。那个可怜的四川人刚刚争辩一句“我也是班长……”,就被劈面一拳打得跌倒在菜盆里。川籍学生眼看班长挨了揍,如同自己受了欺负,感情冲动,于是发一声喊,冲上去揍山东人。山东学生自然不肯袖手旁观,他们同样把老乡义气看得高于一切,于是一场混战就在食堂里展开了。到处碗盘乱飞,桌椅相交,有人嫌拳打脚踢不过瘾,就去拖出训练用的木枪来挥舞。一时间操场变成战场,米饭菜汤泼了一地。
    伙食大战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川鲁两派旗鼓相当,互有胜负;贾班长头上开了花,查班长脸上挂了彩。因为川鲁之战乃地方派系之争,所以其余人都乐得保持中立,观而不战。为双方喝彩助威。上校队长气急败坏地赶来制止,却被人兜头扣了一盆菜。后来特务队架起机枪,才把肇事学生统统抓起来关禁闭。
    队长是山东人,原来执意要把四川人送军法处,罪名是“异党分子”。我父亲后来才知道,所谓异党分子就是共产党,要枪毙的。幸好副队长是四川人,事情才有了一个平衡。但是学生也不是好惹的,他们中许多人都有后台,长官们考虑无论怎样处理都对自身不利,于是才决定从轻发落,以维护军士队的声誉。
    第二天,值日官吹哨集合后,军士队在操场上列队完毕,摆出一个“┌┐”字形。
    在当时军队中,长官对士兵的惩罚手段很多,最常见也最富有民族特色的当属打板子。
    中国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讲究艺术效果,比如烹饪,绘画,饮酒,作诗,等等。打板子也不例外。
    板子有五六尺长,青竹或楠木制成,宽半尺,厚寸许,重约一二十斤。挨打的人被按翻在地,打板子的人两边夹住,单腿跪下,于是喊口令,“一、二、三、四……”地打下去。节奏铿锵,声音抑扬,其生动场面绝不逊于任何舞台戏剧。
    我父亲先被喝令出列,然后跪在“┌┐”的中间相当难为情地被剥下裤子。开头他还试图充充英雄好汉,自以为流血牺牲尚不足惧,何况板子乎?他只对脱裤子的做法持有异议,觉得当众展览屁股的做法有辱斯文。事实上很快他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就不复存在。两名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挥动青竹扁担轮番猛打,还有一个班长担任裁判大声报数。只几下,我父亲一生一世的优越感就被板子拍得烟消云散。尖利的痛楚好像许多利爪攫住他并把他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抽打成碎片,飞散到空中去。只熬了半分钟,他就觉得天坍地陷,终于可耻地放开喉咙,将杀猪般的疼痛嚎得到处都是。
    好在队长有令从轻发落,所以青竹扁担只在我父亲的瘦屁股上结结实实亲吻了三十个回合就停下来。随后被人死猪一般拖回帐篷,趴在床上直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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