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纹拿起两块金属牌互相敲了敲,样子像一个收购破铜烂铁的人在敲卖主的卖品。
秋天的太阳正挂在苏州城的上空,与往常一样明亮。
梅纹将两块金属牌扔回到了那滩灰烬里。
风,打苏州河上吹起,从街的那头向这边吹来,灰烬纷纷扬起,像漫天飞舞的黑雪。
爸爸的好朋友郁伯伯收留了她。爸爸搞木雕,郁伯伯搞石雕。不久,郁伯伯、郁伯母也被关到什么地方去了,负责保护她的是郁伯伯的儿子郁容晚——一个比她只大两岁的瘦弱文静的男孩儿。他经常带着她到苏州河去,他们坐在河边,看着各式各样的船在阳光下或月光下行过。他会从口袋里掏出口琴,用一块永远很干净的手绢将它擦一擦,然后坐在石头护栏上吹起来,让寂寞与思念随着琴声一起飘向苏州河的天空和远方的烟村……
后来,她和他一起离开了苏州城,他被分在了离稻香渡十里地的燕子湾。
细米(22)的爸爸妈妈得知这一切之后,对梅纹又增添了一番怜爱。
该说说细米(22)了。
梅纹说:“校长,师娘,将细米(22)交给我吧。”
杜子渐一时不能明白梅纹的意思。
“我来教他学雕塑。”
杜子渐下意识地望着梅纹那一双细嫩如笋的手,有点疑惑。
梅纹不好意思地将两只手摊开,放在自己的眼前看了看,说:“我从小就喜爱往父亲的那间作坊里钻。我喜欢那些木头的味道,喜欢那些刻刀,喜欢看木屑从父亲的刻刀下飞落下来的样子。有时,父亲的作坊里会来很多人,他们坐在一起谈话,我不管父亲的反对,也偏挤在他们中间听着。小学毕业时,我正式向父亲提出我也要学雕塑,被父亲否决了。其实,他早和母亲商量好了,让我跟母亲学水彩画。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学雕塑会损害一个女孩子的手。后来,我虽然跟母亲学水彩画,但心思还是在雕塑上。我虽然几乎没有动过手,但我知道雕塑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杜子渐说,“你教他又有什么用,他不过就是一个顽童而已。”
“不。”梅纹说,“你们也许并不认识你们的儿子。”
“他难道还是块材料吗?”杜子渐深表怀疑。
“岂止是块材料!”梅纹的口气十分肯定。
杜子渐说:“朽木不可雕也。你愿意就试试看吧。”
细米(22)的妈妈说:“你能管住他的野性*子,不让他闯祸就阿弥陀佛了。”
梅纹笑了起来。
梅纹进了一趟城,买了一盒雕刻刀。
这天,她手托一只木盘,对细米(22)说:“把你的刻刀统统交出来吧。”
她跟在细米(22)的身后。
细米(22)从文具盒里、墙洞里、猫洞里、草丛里,从许多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出一把把刻刀。不一会儿,就从梅纹的木盘里传出一阵刻刀扔到上面发出的声音。
梅纹收缴了大约二十把刻刀。她对细米(22)说:“我要将它们交给林老师,让她分给班上的同学。它们只配去削铅笔。”然后,她取出那盒雕刻刀,郑重其事地交给细米(22),“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老师了,由我来教你雕塑。”她将细米(22)领进了细米(22)家原来当储藏室的屋子——那里已经被她收拾好了,有工作台,有木凳,有架子。她尽量照父亲的作坊,设计了这间屋子。
所有这一切过程,都极富仪式感。
细米(22)有点惶惑,他好像一下子割断了与从前的联系,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未知的、特别空茫又特别新鲜的世界。他显得有点呆傻、木纳,彻底地露出了一个乡野少年的羞怯与笨拙。他站在这个曾经堆放稻糠、地瓜、柴禾和存放咸菜缸呀什么的屋子里,一时手足无措。他根本不清楚梅纹是如何想象与设计他的未来的,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的那些纯粹出于好玩的雕刻把戏又到底隐含着什么。他的神态是一副懵懂无知。
台子上放着一块颜色*为紫黑的木材,看上去像紫檀,但并非紫檀,是本地出产的一种树木。木质与有名的黄杨也差不太多,它已被劈开,肌理十分动人。
梅纹说:“这就是你的对象,也是你的对手。你首先要清楚这一个词:雕塑。其实,它是两个词的组合:‘雕’与‘塑’。雕是雕,塑是塑。什么是‘雕’?雕就好比是数学里头的减法。它是用工具比如这一盒雕刻刀,将多余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去掉。记住了,雕就只能减——减了就不能再加了。一刀下去,就再也没有第二刀了。‘塑’基本上是一种加法,只是到有了一个大概的形状,再往细部去时,才加减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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