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短篇文学集(7)

2025-10-10 评论

  一句话,乌鸦在我的感觉里一直不太好。
  1993年10月,我去日本东大讲学,一住18个月,这才对乌鸦的印象有所修正。
  乌鸦在日本文化中的形象似乎并不坏。听说,在日本的传说中还有乌鸦救王子之类的动人故事。在这些故事里,乌鸦倒成了一个勇敢而智慧的义鸟。不管怎么说,日本人不讨厌乌鸦,更无中国人一见乌鸦便要生疑、便有不祥预感的心态。在日本人看来,乌雅是鸟之一种,很正常的一种,并无特别之处。他们像对待其他鸟一样,完全是用了平常心来对待这些黑色精灵的。
  初时,见了东京乌鸦到处乱飞,我心中颇为纳闷:这样的一种鸟怎么在此地竟有如此待遇?甚至,我在第一次上讲台之前,听到了它的一声叫喊时,心中还大为不快。那天,我西装笔挺,夹了公文包,颇为“气宇轩昂”地出了寓所。我在心中默念:这第一堂课必须讲好,要讲得特别好。我把自己的信心打到了顶处。就在我走出寓所一百米左右时,寂静无边的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沙哑的鸦鸣,我就觉得头上明亮的阳光下划过了一道黑影。未等我去看它,又是一声鸣叫,这声鸣叫居然就在我耳边,随即,我看见一只乌鸦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鬼鬼祟祟地飞到林子里去了。我竟学着小时候的样子,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那几天心里就一直不痛快,直到知道我的课讲得并不坏为止。
  在那里,我实在无法躲避乌鸦,天长日久,从前的感觉渐淅麻木,对乌鸦的陈见也日益变得淡漠。
  首先,东京的乌鸦对人无任何戒心与畏惧,使你根本无法与它拉开距离。它们无处不在,几乎装点了你眼前所见的任何一个画面。我们要去吉祥寺购买东西,必经井之头公园,而这公园又是乌鸦的一个大本菅,那里的乌鸦多得满眼都是。它们就在你眼前肆元忌惮地刷刷地下,甚至就在你的脚下觅食,挥之不去。那摇摇摆摆很固执的样子,仿佛一定要让你将它看个仔细:我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鸟?
  对乌鸦的阅读完全是被动的,但阅读的结果是——至少是:抛开种种文化的附着,作为纳粹意义上的鸟,乌鸦却是一种难得的经得起审美的鸟:
  那黑才叫黑,如墨,如漆,如星月全无的深夜,且又有光泽,飞起来时,仿佛像绸缎在阳光下滑动,那分寸得当的喙有着牛角的质地,显出了一些贵重,而两只眼睛更使你觉得从前的印象简直没有道理,那棕黑的两粒,如珠如豆,晶晶闪亮,无一丝阴森,更无一丝怨毒,恰恰相反,倒有一些纯真、柔和,还有几分只有善目慈眉的老者的眼睛才有的那种亲和。假如有这样一只黑得到位的乌鸦,立在一片晶莹的雪地上,其情景如何?假如这样一只黑得到位的乌鸦,穿行在如雨的樱花里,其情景又将如何?它在地上走动——不是走动,而是跳动——的样子也很好。我原以为乌鸦在地上的前行,是像鸭子一样晃动着往前走,结果发现,它根本不会走动,而是轻轻地跳动着前行,很有节奏感。觅食时,偶然受了惊动,会一转脑袋,往天空一望,其神态还有几分憨呆。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飞翔。井之头公园的上空,常有鸽群和野鸭群飞过。鸽子的飞翔固然迷人(我少年时曾被这种飞翔迷得不能自已),但鸽子的飞翔有时候带了少许的表演的性质。它们在天上飞,盘旋,忽如旋风一般上升或下降,久久不肯停歇,总让人觉得它们有点在买弄自己的飞翔。而野鸭的飞翔又过于单调,直通通地四平八稳地在天上飞,全无一丝变化,加上长脖子短身体的体态,似乎不那么让人觉得飞翔的优美。而它的下降,简直使人觉得笨拙。它们落在水面上时,绝无一点轻盈与优雅,而竟如一块一块砖头,噼里啪啦地直掉在水里。乌鸦的飞翔,既不同于鸽子,更不同于野鸭。它不在天上作无谓的盘旋,绝无卖弄之意,但只要是飞,就将它飞好,飞出样子。它们似乎最喜欢那种从一株树到另一株树、从屋顶电视接收架到电线杆的顶端、从地上飞到树上或从树上飞到地上这样子的有目的的飞翔。在起点与终点之间,它扇动大翅,潇洒自如。倘若在行将到达终点之时,它忽然改变了降落的主意,此时,你就会发现它没有一丝野鸭在突然改变飞行计划时的那种局促与僵硬,而是令人不可思议地穿越了极其有限的枝隙与叶空,其情形如一页薄纸轻风送力,一瓢而过,不留一丝改变原意的痕迹。
  最值得看的是它的那对翅膀。乌鸦之所以飞得那样好,似乎与它的长翅有关。它的翅膀与它的身体相比,是超比例的。有时,它立在地上,也会将双翅展开,这时你可得到静观。那翅黑而优雅,你就会觉得古代白话小说中形容一个女子的漂亮,说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实在是一个很传神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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