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雨将息,他这才从泥水中走出,走到仓房里:“诸位师傅,天不下雨了。”
众人打着哈欠,缩头耸肩地走向工地。
干不一会儿,雨再度来临,先是雨丝的飘落,不一会儿就是粗大沉重的大雨点儿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等到满世界一片雨雾茫茫满眼囫囵时,邱子东只好用已经沙哑的喉咙大叫:“撤!撤!”
经过几番折腾之后,本来心里就不舒畅的众人,就有点儿不乐意了:一会儿让干,一会儿让撤,天折腾人,人也折腾人!一个个情绪开始变得坏起来。
邱子东情绪更坏,他开始挑那些木工、泥瓦工的毛病了,说墙砌歪了,说活干得太粗,口气生硬,有时还闭着眼睛朝人吼叫,搞得众人都不愉快。
他举着黑伞,整天立于工地之上,这使众人感到很压抑,很心烦。
这天下午,双方终于开仗了。发生冲突的直接原因是邱子东将一段已砌好的墙三下两下扳倒了,理由是墙不正。大师傅不干了,问:“你为什么把墙扳倒?”
邱子东说:“歪了。”
“凭什么说歪了?”
“眼一瞄就知道歪了!”
“我说不歪!”
“都歪到爪哇去了,还不歪!你们算什么泥瓦匠!”
“都是拉了线砌的,不可能歪!”
墙已被扳了,所以到底歪不歪就无法确定。大师傅就抓住这个理:谁让你把墙先扳了,现在没有根据了,歪与不歪,也不能是你说了算。
最后,邱子东火了:“不想干了,就滚蛋!”
大师傅对其他师傅与徒弟们说:“收拾东西!”
局面不可收拾之际,幸亏是那个老者出面打圆场,才使双方的火气平息下来。
再下雨时,众人死也不肯离开工地,任雨猖獗,任邱子东大叫“撤”,就是不撤。他们缩成一团,或蹲在地上,或蹲在脚手架上。
邱子东也不喊叫,扔掉雨伞,也缩成一团蹲在雨地里。
众人觉得对不住邱子东,邱子东更觉得对不住众人。
附近的一棵老死的树上,落了十几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乌鸦,也都缩成一团,纹丝不动。
邱子东低头呆呆地看着地面上由雨水积成的细流在眼前匆匆流过……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建筑。
天终于彻底地好了起来,但因为雨的缘故,使邱子东面临着一番窘迫:所剩资金已再也无法购买全部的房顶材料了,现在,他只有四堵墙———那墙倒是很高,青一色*的青砖,且又是实墙,很气派也很漂亮。
邱子东本是东借西借才凑够建房所需资金的,现在出现如此大的缺口,已再也无法开口向人借钱了———借钱已经使他丢尽了面子。
众人只好停工待料。
黄昏里,邱子东站在四堵高墙之中,仰望玫瑰色*的三月天空,心中却是一片荒草凄凄。
他长久地立在那里,直到天色*暗淡下来,才往油麻地走。一路上,他只想一件事:如何向父亲邱半村开口说拆掉老房子。他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拆掉老房子,用老房子的材料作新房子的房顶材料。这并不是原先的计划———原先的计划是让老房子留在油麻地。他要让这座老房子永远地矗立在油麻地镇上,但却一年四季人去房空。他要让这座房子成为杜元潮心中永远的痛。
他走到了家门口,但并没有立即进家门,而是在外面站着,打量着这座老房子。
这座老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看上去虽然旧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它往日的风光。宽而高大,无一虚处,处处实实在在,一副铜墙铁壁的样子,处处诉说着这房主当年的实力。
那年,邱半村因木排大崩溃而倾家荡产时,就只守住了这一座空屋。
邱子东借着微弱的光,依稀看到了瓦垄里的瓦花和早已开始剥蚀的墙砖。
他清楚地知道,这座老房子若由它就这般支撑着,大概还会支撑漫长一段岁月,而一旦拆掉它,大概也就能落下一些木料与砖瓦,其余则都将成为废物。
他走进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父亲那双因中风而变得有点差异的眼睛。他觉得自从父亲中风之后,这双眼睛虽然是定定地看人睹物,但却是比原先的亮,亮得发贼,让人有点儿害怕。他避开了父亲的眼睛,低头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邱子东的老婆已经在桌上摆好饭菜。
邱半村一只胳膊垂挂着,一只胳膊弯曲在胸前,摇晃着走到桌前,费力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去吃饭,而是看着邱子东,那时的邱子东蓬首垢面,容颜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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