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115)

2025-10-10 评论

  邱子东说:“吃饭吧吃饭吧。”
  邱半村颤颤抖抖地端起碗,尽管竭力想稳住颤抖,碗里的粥还是溢出了一些,米汤就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下来,滴在了桌面上。
  邱子东的老婆一声不吭用擦桌布将其擦去,并将擦桌布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邱半村喝着粥,不时地从嘴角流出。他感觉到了,就用衣袖去擦。那衣袖因为多次被米汤菜汁所浸染,风干后,便油亮亮的硬邦邦的。
  风烛残年。
  邱子东本来打算在饭桌上向邱半村说拆房之事的,但他放弃了。他想,如果此时说出此事,父亲手中的碗准会跌落在地。
  这天,邱子东一夜未眠。他实在不知道究竟如何向父亲开口,他邱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油麻地,这里有他家的房产,有他家的田地,有他家的祖坟,有他家的幸福与苦难,有他家成败枯荣的历史,还有他家的百般的爱与百般的恨。对于行将就木的父亲来说,迁出油麻地,就等于是将他往死里更送一程。
  第二天,又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饭后,邱子东终于向邱半村开口了:“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那时,邱半村正拄着拐棍立于院中看柿子树上刚结出的青果。他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
  “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邱半村歪过头来望着邱子东。
  “那边的房子还缺房顶。”
  邱半村没有说什么,拄着拐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邱子东跟在父亲的身后。
  邱半村艰难地跨过门槛后,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摇晃不止,还未等邱子东走上前来将他扶住,就已扑倒在地。
  邱子东与老婆将邱半村扶起时,他的嘴角吐着白沫,撞破的面颊正流着浓稠的紫黑色*的血。他被扶到床上躺下后,嘴巴始终紧闭着一言不发。
  邱子东百般无奈地走出家门,又走向那个只有四堵高墙的工地。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到处是花,到处是绿生生的草木,油菜花上飞舞着成群的蜂蝶。
  邱子东就这样,带着一颗冰凉的、无助的却又是躁动不安的心,走在漫天流淌的春光里。
  他又站到了四堵墙的中间,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回到家中,他扑通跪在了父亲的榻前。
  邱半村却一直面向墙壁。
  邱子东就一直低头跪着。
  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布谷鸟儿在枝头上宛转不停。
  邱半村终于将脸转过来,那时,从天窗中照射下来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邱子东的头上。他看到儿子的头发是枯涩的,并且有了少许白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邱子东望着父亲说:“我不离开油麻地,就永无出头之日。”
  邱半村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往事。过了很久,说:“拆吧……”
  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邱子东的鼻梁匆匆流下。
  只一天的工夫,邱家的房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天,有许多油麻地人在围观。拆房子的人是默默地拆,围观的人是默默地看,只有墙倒塌的轰响、瓦片落地的粉碎之声、木板折断时的咔吧之响。老屋多尘埃,倒塌时,土灰拂拂扬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围观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对这灰尘视若无睹。随着灰尘的浓淡以及风的大小,那些人在尘雾中忽隐忽显。
  这一天,整个油麻地都处在无语状态。
  傍晚,邱家几代繁华所仅剩的一丝痕迹,也在长空归鸦的叫喊中灰飞烟灭。
  这一天,杜元潮却在湖上逍遥了一天。
  船、采芹、苍苍莽莽的芦苇、游鱼、飞鸟、清澈的水、和煦的风,这是天外之天。
  杜元潮迷恋上了船、芦苇与水。采芹似乎也是喜欢这片水。当杜元潮驾着木船,沿着一条少有行船的水路,向大湖的深处行去时,她有一种鸟儿遇上清风、草木遇到阳光的喜悦。
  她坐在船头上,任由湖上吹来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弄乱她的头发。而当她想到不久杜元潮会像疯子一般向她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的脸就会在清风里一阵阵发烫。当杜元潮在她的身上颠簸,船在水面上摇晃,她会有一种眩晕感,而这种感觉会使她灵魂出窍,与云水相融为一体。一切结束之后,她会用清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会将杜元潮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杜元潮安静而满足的眼神中感觉到,那时的杜元潮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惬意,更是灵魂的惬意。她觉得这一时刻的杜元潮,像一个婴儿。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曹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