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7)

2025-10-10 评论

  黑漆棺材径直漂了过来,那群白色*的鸽子,安详地歇在棺盖上,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一捧雪,一片雪,团团雪。
  太阳渐渐沉入烟水之中,水面上的那条橘红色*的长路,淡化于大水,黑漆棺材开始变得模糊,与正在暗淡下来的天色*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们却依旧拥挤在水边,竭力去观望着越来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么时候,邱子东又站到了那株柳树下。也许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远远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树。
  雨丝完全看不见了。
  范瞎子站在窝棚门口,小声絮叨着,但却字字清晰:“杜元潮杜书记,坐在棺盖上……”
  人们慢慢地回转头去,望着只是一个轮廓的范瞎子。
  范瞎子旁若无人地说下去:“他两条腿垂挂在棺材旁,那样子好悠闲哩……”
  朱小楼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拨开人群一直走到范瞎子面前。他东歪一下头,西歪一下头,打量了一阵范瞎子的面孔,突然,挥起一拳,打在了范瞎子的胸脯上:“老瞎逼!让你瞎说八道!”
  范瞎子向后倒去,倒在了窝棚上,那窝棚摇晃了几下,趴在了地上。
  许多人跑过来,用力拦住朱小楼:“你怎么能打他呢?”
  朱小楼跳了起来:“这老瞎逼,实在让人心烦!”
  谁都觉得心烦。
  范瞎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往下说:“杜元潮杜书记,他还是那个样儿,穿得干干净净的,面容客客气气的,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褂子,那白褂子才叫白褂子呢……”
  几个混杂在人群里的姑娘,听罢,哆嗦着互相搂在了一起,满脸的惊恐———她们亲眼所见,杜元潮入棺时,穿的正是白褂子。
  “他下身穿的是黑裤子……”范瞎子只顾说下去,“黑裤子……”
  朱小楼又要冲过来:“这老瞎逼,真是要挨揍哩!”
  朱荻洼说:“他说的,倒也没错。”
  “这个老瞎逼,他不是听旁人说的,就是瞎蒙的。”朱小楼说。
  朱荻洼对范瞎子说:“你眼睛瞎了都多少年啦?你知道杜元潮杜书记他后来都长成什么样吗?尽在那儿瞎说!”
  范瞎子并不理会,依然说着:“……他穿的是一双圆口布鞋,那鞋是程采芹一针一线做的……”
  人们不再理会范瞎子,又转脸朝水面上张望着。眼神好的,不很肯定地说:“好像在往西边漂去……”
  范瞎子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着:“他人好,每年过年,他都亲自上门送我五块钱呢……”枯眼中,蒙了一层水雾。
  有人纳闷:“杜元潮杜书记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范瞎子说:“他要回来再看一眼一个人……”
  老柳树下,邱子东摇晃了一下,扑倒在烂泥地上。因为他的身体太轻,谁也没有听见他扑倒在地的声音。
  雨下大了,偶尔划过几道闪电,那闪光竟是银色*的,像一柄长剑在黑暗中优美地挥舞了几下……
  这地方为水网地区,沟河纵横,渠塘处处,凡有水的地方,皆长着一种香蒲草。现在被水浸泡了几日,那香气全都流入水中。风起水动,水成了香水,夜空下,暗香浮动于雨幕,湿乎乎地传播着。
  那香,是药香。闻罢,使人有点儿迷离恍惚,着魔了一般。

  杜元潮是五岁那年来到———准确一点地说,是漂到油麻地的。
  也是在秋天,他和父亲杜少岩凭借一块厚大的棺材盖,随着洪水的奔流,在大水上漂行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坐在棺材盖上,他一直模模糊糊地记得母亲被洪水卷走的情景:母亲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最后,一团黑发像马尾在浪花上悠悠一甩,就永远地消失了。父亲杜少岩是怎么抓到这块棺材盖的,又是怎样将杜元潮放到棺材盖上面的,事后,再也没有回忆得起来。漂了一天一夜之后,大水已经不再那么湍急,天空甚至阳光灿烂。杜元潮光屁股坐在棺材盖上面,小鸡鸡缩成白果大小。父亲杜少岩则双手抓住棺材盖的边缘浸泡于水中。杜元潮不住地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到家?”杜少岩环顾四周,只见水天一色*,竟无一块陆地,但还是很轻松地说:“乖儿子,我们快到家了。”杜元潮并不特别恐惧,只是有点儿紧张。时间一长,连这点紧张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张大床上,坐腻了,竟然还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在棺材盖上来回走一走,甚至淘气地走到棺材盖的边缘吓唬一下杜少岩。杜少岩就有点儿吃惊地喊着:“儿子!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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