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11)

2025-10-10 评论

  这一天是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三日(农历一九七七年七月三十)。
  洛北的地形地貌具有典型的黄土高原特征。由于本书将多次使用沟、峁、塬、梁、崾岘等词汇,为了使读者有一个大致的概念,请容许我稍做解释。
  我们拥有的黄土高原号称世界上最大的黄土高原,如果追溯它的历史,恐怕要上溯到太古洪荒之时,这对我们意义不大。我们看到的是经过历史风雨冲刷过的黄土高原,它的最显著特征是沟壑纵横,大沟、小沟、支沟、毛沟,节节发展,到最后高亢平整的高原变得斑斑驳驳,支离破碎。作为一种残留,地表平整的地区被称之为“塬”,塬有大有小,大的数十数百平方公里,小的仅一两平方公里,仅仅容纳一个村落。塬区土壤肥沃,亩产较高,所以我们插队的时候如果某人说他是在塬上,一般都认为那人呆的是一个好地方。塬被风雨切割,就形成了“梁”,梁为长形,两侧夹有深沟,中间一道土梁,宛若山岭,换一句话说,梁是塬的演变,两条沟向塬延伸,遂使广阔的塬被切割为狭窄的梁。形成梁以后,梁两侧的深沟、毛沟继续向梁的内部伸展,两侧的支沟、毛沟甚至两相交汇,将梁切断,这就形成了外形浑圆的“峁”。在梁向峁的过渡阶段,还有一种状态:梁两侧的沟头距离很近,梁当断未断,中间还有狭窄的通道或者土地相连,这样的地方就叫“崾岘”,崾岘附近的村落往往就取名为某某崾岘。我要去的马家崾岘就因此而得名——在这个村子的西南方向,正好有两条沟往相对的方向延展,但是它们还没有碰头,形成了一段狭长的崾岘,这个村子百分之七十的人家都姓马,于是,这里就叫马家崾岘了。
  我们弄明白了我要去的是一个什么地方,那么,我现在就应当告诉读者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了。
  我是来看望一个绰号叫“博士”的中学同学,他在这里插队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在那场决定了千千万万知识青年命运的上山下乡运动风潮远远地消失在历史时空之后的今天,竟然有一个人仍旧认为什么都没有改变,还在做那场强制性的风潮让人做的事情。说实在的,我很好奇。
  “博士”的真实姓名叫吴克勤——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他在本书第一章已经短暂地出现过了。“博士”因为博学而得名,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勤奋好学兴趣广泛的学生。你想一想,一个初中学生竟然能够滔滔不绝地谈论托尔斯泰,能够背诵歌德和莱蒙托夫的诗句,在他的同学中会引起怎样的艳羡和尊重!他在我就读的那所中学里是学得最好的学生,他的作文简直能够被称之为文学作品,经常被老师在课堂上朗读,被同学们传抄,甚至于被发表在中学生报纸、杂志上。著名教育家叶圣陶先生曾经亲自给他写信,鼓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共产主义接班人。不管老师还是学生,没有人怀疑他能够考上
  北京大学或者
  清华大学,没有人怀疑他辉煌的未来,重要的是,人们说的这个未来不是一种粗糙的虚拟判断,它非常具体,它甚至具体到认为这个聪明的孩子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他自己好像也不排除这种判断。在我的印象里,这个罕见的高才生踌躇满志,即使和我们这样的平庸之辈来往,也保持着清高、矜持的劲头,因此,尽管我们是同班同学,却不是最亲近的朋友。
  文化大革命像一条江河的巨浪一样从上游席卷而来,所有人都像岸边的小草和泥沙一样被裹胁了进去,在一个盲目的历史进程中随波逐流,“博士”吴克勤也不例外。
  吴克勤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是大学教授,是在某个领域能够被人称之为反动学术权威的人。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是被整个社会所唾弃的,所以他没有资格参加到红卫兵的核心组织中去,只是外围组织中的一个活跃分子。他撰写的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学校当局走资本主义道路罪行的大字报非常著名。也许由于人们的价值观发生变化了的缘故,“博士”吴克勤仍旧被人艳羡着,被整个时代的狂热氛围鼓动着。
  一九六八年年底,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在军代表和革命委员会(学校领导班子)周密的政治思想工作劝导下,吴克勤第一个报名到革命圣地洛泉地区插队,尽管当时他的姐姐曾经哭着阻止他。
  吴克勤的行为被学校和学校的上级大力宣传,从而在我所在的学校学生中带动起了一股报名插队的热潮。学校在很短时间内就把大部分毕业生送到了东北、云南、山西、陕西以及K省等偏远农村。学校受到了上级的表彰,据说军代表因此得到提升,被调到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从事教育部门的主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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