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白桦树坐了下来。她前后左右没有其他的人,她离那个坚定地沉默着的群体还有一段距离,她能够在不被别人注意的情况下显示内心的挣扎。
即使坐下来,也能够看清对岸发生的事情——小路在山崖间蜿蜒,忽高忽低,时隐时现;小路上的人一会儿被山岩遮挡,一会儿被消融在一片丛林后边。太阳西斜了,光线正在开始加进橙红的色彩,起起伏伏的山峦笼罩着一种发暗的亮色,就像铁锈一样。世界似乎正在由立体变为平面,变为一幅凝固了的画。
玉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这幅画,始终没有离开这幅画的核心部位。她的儿子就行走在那个部位。奇怪的是,她内心没有一丝丝爱和恨的感觉。她的目光是冷漠的,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事情与她毫不相干一样。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揪扯着已经长出地面的小草,小草的汁液染绿了她的手指,散落在草丛中的葛针把她的手扎伤了,殷红的血和小草的翠绿色汁液融在一起,她全然没有察觉。
现在,绍平有可能放眼眺望马家崾岘,眺望那个牵绕着他的心,牵饶着整个儿生命的马家崾岘了,他更清晰地看见了村畔上站立着的人群。
他一点儿也不怀疑,那里有妈妈,他从那个方向感受到了强烈的温暖,一种只有母亲能够给予的温暖;他甚至从精神上感受到了母亲投射过来的充满了母爱的温柔的目光。这目光没有任何挑剔,它不质问他的行为,它只支持他走向新生……他自己也一丝丝没想到要从是与非这两个方面来判断自己的行为。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摆脱开敌人,扑到黄河去,扑到马家崾岘去,扑到妈妈怀抱里去。本来已经耗尽的体力,在这种强大的精神感召下又一下子增强了。他忘记了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份,迈着坚实有力的步子往前走,好像在接受马家崾岘人的检阅。
“你他妈精神头儿还满大啊!慢点儿!”身后的敌人恶狠狠地叫道,一枪托子打在他的肩膀上,他踉跄了一下,却没有跌倒——他不能跌倒,他知道河对岸的马家崾岘人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回过身来,仇视地盯望着那几个敌兵,后悔没有在举起双手之前用剩下的二百发子弹再多击毙几个敌人。现在已经晚了,他手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杀伤敌人的武器。
敌人不相信顽强反击他们的仅仅是几个从来没有参加过战斗的担架队员,他们简直无法相信刚刚经历的事情,他们相信上司也会在这件奇异的事情面前感到惊讶,这也是他们为自己开脱造成伤亡的理由。他们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他们谨慎地同他拉开一定距离。押解绍平的几个敌人满可以“砰”的一下把这个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后生撂倒在路边,因为有留活口的命令,他们不敢。
“走!走!”几个敌人壮胆似的一齐呐喊。
绍平沉静地笑了一下,掉转过头去。从刚过河来的时候刚一听到枪炮声就吓得发抖,到现在能够坦然面对敌人,绍平充分意识到自己的精神成长。他很为自己自豪。他继续往前走。
路旁的灌木都长出葱绿的叶片了。马茹子柔软的枝条上,挂满了蓓蕾,用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马茹子花儿是黄色的,它们会铺满整个儿山坡。那时候,蜜蜂、蝴蝶以及各种各样的小鸟就会来了,它们将在花丛中尽情飞舞和歌唱。那时候,他要亲手给文香采摘一朵最鲜艳的马茹子花儿,让她闻,给她插到头发上。
太阳犹如一个巨大的红轮,轰轰烈烈地往极远的地方沉降,在完全沉降下去之前,还在利用云层突然开朗的机会射出最后的光芒。层层叠叠的山峦变成了黛色的一抹,涂在天际上,它的边缘正在被红轮融化,和天上的晚霞搅扰在一起。天与地融合成为一体,显得辽阔极了,世界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高远。
绍平已经走到马家崾岘上游近三百米的地段。
黄河像一条闪亮的带子,从北方的千山万壑间飘拂而来。她脚步轻盈,像是一个恬静的少女,但是当她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却显示出一种彪悍而高傲的性格,尽着性儿喧闹,尽着性儿翻腾,浪涛一个接着一个,卷起巨大的旋涡,疯狂地拍击着河岸,发出潮湿的腥味。鹰鹞好像要抓紧黑暗降临之前这短暂的时间,在河面上闪电似地飞舞,直冲到峰峦下边,扑落落地停栖在苍松翠柏之间,山崖间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啼叫。
绍平算计着泅渡的路线。
这里正好,算上河水的流冲,正好可以在马家崾岘下面的河床上岸。必须在这里选择跳河的地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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