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梅不让儿子虎生看到吴克勤血肉模糊的尸体,当马双泉告诉她已经派人去叫虎生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让虎生看到爸爸的尸体。这样,赶在虎生回来之前,马双泉和乡亲们就已经把吴克勤打理得干干净净,给他穿上虎生买的那件从未上过身的二毛皮袄,装到棺材里,并且用十二分长钉把棺材盖钉死了。
虎生赶回家,在院子里看到惨白的柳木棺材,先怔了一下,没有哭,泪水却顺着脸颊哗哗地流下来。他疾步走到父亲的棺材跟前,想掀开棺盖看父亲,棺盖纹丝不动。他疑惑地看了看周围的人,随后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垂下,抵在冰冷的土地上,哭声变成了颤动着的哽咽——他在路上已经尽情地哭过,他的喉咙已经喑哑。他深深地跪着,用这种方式和父亲进行交谈。秀梅挣脱了几个婆姨女子,从窑洞里跑出来,和虎生抱在一起,跌倒在地上,就像两个打架的人那样在一起挣扎。
马家崾岘村村长马双泉操持着把吴克勤安葬在了村北地势最高的地方,这个地方叫宽坪。这里原来有吴克勤带领马家崾岘人修建的梯田,曾经上过报纸,直到前不久仍然是全村产量最高的土地。前年开始上级要求退耕还林,这片坡地就开始撂荒,现在,坡地上已经覆盖了各种树木杂草。当初那么漂亮的梯田,就像被岁月摧毁了的
长城一样只剩了些依稀可辨的痕迹,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了。
从宽坪往四周瞭望,整个黄土高原都赤裸在人的面前,宽阔陡峭的黄河峡谷通过那个著名的回湾,把手臂伸了过来,就像在这里突然发现了一个需要它呵护的人一样。
它呵护了吴克勤。
我们可以认为吴克勤并不孤独,他扎根在了这片厚土之中,还原在了这片厚土之中,消融在了这片厚土之中。他就像一滴水,在树木花草的叶片上享受过黎明的阳光,曾经渗入大地滋润一小块泥土,但是现在,他走了,他听从黄河的召唤,回归到母体中去了,去和这条伟大的河流共享苦难与辉煌去了。
……
吴克勤的死给我的震撼与其说是爆炸性的,毋宁说是一种直接的灵魂和肉体的打击,奇怪的是打击并不是马上被感觉到的,这与我的经验完全不同。我曾经经历过突然听到亲人出事的消息,那个消息带给我的感觉就是爆炸性的——悲哀像炸弹那样炸响了,爆炸后的黑色烟云滚动着,弥漫在整个灵魂世界……那是真真切切的打击。这次不是。
吴克勤意外死亡的消息带给我的感觉最初竟然是完全没有感觉,就好像在听一个文学青年说一件能够进入小说的情节,而情节中的人物和我的生活又没有任何关联。
“哦。”我说。
萧川感叹说:“农村人活得糙,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哩!”
“是,”我淡漠地说,“我知道。”
萧川开始说别的事情,但是我对那些事情已经没有任何知觉。萧川看我心不在焉,就告辞走了。我一个人独自留在窑洞里。
就在这个时候,打击发生了:一开始是微弱的,我的心灵只感觉到微弱的撞击,撞击的力量似乎并不大,我甚至完全可以忽略它,然后想别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能够想别的事情,我的全部心灵空间一刹那就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控制住了……我分明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击打,我听到心灵被击打发出的沉闷响声,感受到迟钝的、继而尖锐的疼痛……这种打击的直接后果是:你的灵魂会破碎不堪,它那强劲的冲击波会让你完全丧失感觉能力,你的整个心灵世界都弥满着黑色的痛苦烟云。
会议期间,我就处在这样一种状态。
我和吴克勤一九七七年初秋那次见面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他带我去看黄河,看到他和我躺在土炕上,溜达在村边的小路上,给我讲述母亲玉兰和儿子绍平的故事……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似乎并不急于把故事讲完,他讲述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这以前,尽管我也曾经被他讲述的故事所激动,但是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故事调动到用我的灵魂关注的程度,在关于吴克勤的记忆中,吴克勤仍然站在前台,冲我羞涩地笑着,满怀豪情地讲述他的抱负……但是今天,我突然发现那个故事寓意深刻。
吴克勤的死,吴克勤讲述的故事,使我又一次想到黄河。
必须承认,在关于黄河的种种复杂意象中,我的脑子里又叠加了残忍的意味——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把黄河比喻为我们的母亲,就是不准确的。可见,任何一种比喻都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们只能在相对意义上体会比喻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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