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很残忍,无论吴克勤讲述的故事还是吴克勤的现实人生道路,都在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能够被称之为残忍的东西像失去理性的河流一样横冲直撞。我当然愿意相信这种残忍与黄河无关,但是,我又的的确确无法将它与黄河剥离。因为事情就发生在那里,尽管那是一条伟大的河,被我们称之为母亲的河。
站在洛泉大学会议主办者特意为我们安排的窑洞宾馆前的空场上遥望,远远地看着黄羊河就像一个恬静的少女,美丽而温柔。她就这样美丽温柔地从黄土高原腹地蜿蜒而来,蜿蜒而去,在她认为合适的地方注入黄河,然后,在黄河认为合适的地方汇入了大海……她留在我心里最美好的记忆重新变为现实:夕阳西下,河水静静地流淌,辉映着晚霞和在岸边洗衣服的婆姨、女子的身影;在她身后,树木正在被秋色晕染,世界显得异常辉煌,所有的建筑,无论新起的楼房还是蔓延在山坡上的窑院,都沐浴在奇异的光彩之中,世界是那样和谐,那样光明……你能够想象这样一条温柔的河流会突然暴戾成为一头凶残的野兽,会无情地吞噬掉一切阻碍它的东西吗?
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一九七六年夏天发生的那场大水,没有亲眼看到著名的郝家坪石拱大桥在洪水的猛烈冲击下轰然倒塌,没有亲耳听人描述那两个北京知识青年在大水中为了维护尊严毅然选择死亡,我会相信在这条河流表面的宁静下面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吗?我会相信这条温柔的河流深处隐藏着你永远无法了解的本性吗?与这样一条河流相伴,对于脆弱的生命意味着什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如果你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你一生将要经历什么事情,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我决定到崤阳县去看望吴克勤——我真的应当去看一看他了。
58.在路上
洛泉大学会议结束,在一个阴霾的秋日,我登上了开往崤阳县的火车。
我没有对人说去哪里,只是说想独自在附近走一走,谢绝了陪伴,连萧川也没有告诉。如果我在很多人陪同下热热闹闹地站到吴克勤的墓前,我认为对死者是一种亵渎。当然,这里还有纯粹的个人原因——我非常需要沉思默想,不希望身边有任何人。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农历二〇〇二年九月十六)上午十点,我在崤阳县城北边的火车站下了车。火车站特有的混乱和黑压压的运煤列车的穿梭,把这里弄成了最没有诗意的地方。铅色的云低垂着,像一口大锅一样扣在大地上,只有遥远的天际线才显得明亮一些。我感觉空气中飘荡着雨丝,却看不到有雨滴落下来,已经开始变黄的树叶沉甸甸地垂挂在枝头,稍有一些风儿就落下来,掉到肮脏的泥土中去了。
我前后左右看这个车站。这里原来是崤阳山的一部分,是一个长了很多松柏的山坡,有一年我到县上开会,曾经专门到这里来过,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地方离县城很远很远。现在它已经成为县城的一部分,这说明崤阳县城也和中国所有城镇一样大大地扩张了。
车站广场前有一条宽阔到让人惊讶的水泥马路,一直延伸到崤阳县城中心大街上去,路两边矗立着两排望不到头的路灯,每一支灯杆上都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上百盏灯,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灯柱。能够想象当年庆祝这条大道通行的剪彩仪式何等辉煌热闹,但是现在,这些路灯就像被密集的枪弹袭击过一样七零八落,已经没有一盏能够点亮的电灯了,到了晚上,整条大道黑黢黢的,经常发生抢劫案件。
著名的崤阳禅寺已经离我很近,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寺庙显然已经被翻修过,改变了古朴沧桑的风格,通体显现出一种鲜艳浮躁的色彩。在它的周围,本应长着郁郁葱葱的松柏的地方,目前已经被崤阳有头有脸的人占据,建筑了很多样式考究的青石窑洞和两层小楼,小楼一律贴了
瓷砖,俗不可耐。
游览崤阳禅寺的游人站在狭窄的装了护栏的石阶上流连,指点着脚下的崤阳县城和从县城北面穿行而过的湎河。湎河在秋季是温顺的,水量不大,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河水竟然很清澈,就像在南方看到的河流一样,这在黄土高原上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修筑的那个拦河大坝后来被证明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形象工程,第二年就被泥沙掩埋了,所以从我现在所站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的河道显得高一些,有的地方还显露着长满了青苔的坝体。那些站在崤阳禅寺石阶上的游客知道三十三年前那场说不上著名的洪水吗?知道在那次抢险活动中,一个叫郭焰的北京姑娘被洪水吞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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