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平,快走,到乡政府门前去。”马汉祥的身影只在院门口一闪,就随着“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绍平向妈妈看了最后一眼,转身要走。玉兰突然抓住了他的背包。
“等等。”玉兰把脸贴近儿子。“绍平,给妈争光,给自己争光,还有……给咱马家崾岘人……争光。”她闪开身,放开了儿子。
绍平的眼睛模糊了,他不愿让妈妈看到泪水,便甩开大步走了,连头也没回。
玉兰失魂落魄地站在院门里面,突然觉得身上的气力被抽走了,两条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她在门槛后面跪了下来。院门在儿子身后又晃动了一会儿才停稳,两个门扇之间,留着半尺多宽的缝隙,儿子的身影就在那里晃动着。她看着儿子,颤抖着声音叫道:“绍平,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老天爷,让我儿子平平安安回来!”
若是平时,她无论如何不会跪下,不会向老天爷祈祷的。她自己的命运,她自己所走过的道路,已经使她根本不相信有什么老天爷了。可现在,她宁愿相信有一个能够保护她的儿子的老天爷,这样,她至少可以凭借它寄托自己内心的企望,至少可以向它传达一下自己的意志——这意志,她是无法在别人面前说出口的。
她扶着门框站起来,竭力使自己坚强地站立在这天地之间。
她蹒跚着向儿子走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乡政府门前有一个可以容纳二三百人的空场,这里原来是地主马占鳌的麦场。农民协会成立以后,这里就成了贫苦农民聚会商量事情的场所,很多在马家崾岘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是在这里决定下来的,这里也曾经发生过和地主土匪武装的搏斗,马家崾岘的一个壮年汉子被凶残的土匪砍掉了半个脑袋。现在,这里又成了乡政府所在地,经常会有其他村子的人来这里向乡政府请示汇报事情。
去年春天,喜子带领村上的后生们在空场周围栽种了一圈儿柳树,春风轻轻吹拂,柳树伸展开柔嫩的枝条,婆娑起舞,枝条上的翠绿的嫩芽像是一串串星星一样耀眼。
来自马家崾岘乡六个村落的十二名担架队员齐整整地站成两排,立在空场中间。队伍前面,站着那个叫葛满康的红军排长。他三十多岁,四川人,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他个子不高,浑身上下都浸透着一种紧绷绷的力度,好像如果有必要就可以“嘣”的一声发射出去。他之所以没有随军东征,是因为少了半截胳膊——长征到达洛北打洛州的时候,他把它撂在一个黄土峁上了。
除了马家崾岘村的喜子、双柱、绍平、友娃和狗剩五个后生之外,另外七名担架队员是葛满康从其他村子带过来的,这些后生对乡长马汉祥也已经熟悉,并不觉得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一点从他们明朗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葛满康逐个儿看他们,两道剑眉微微地蹙着,那只空袖管在微风中不时飘动一下。十二个后生都尽量把胸脯挺高,接受着他的检阅。葛满康脸上的表情松动了——看样子他对他们很满意。
“我们现在就走,赶今晚拉过黄河……”浓重的四川口音,像是在唱歌。双柱试图咧开嘴笑,葛满康的目光马上像钉子一样“哗”的一声洒过来。双柱赶忙闭紧了嘴巴。空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马家崾岘的乡亲们几乎全来了,和担架队员的家人站在一起,用热烈的目光看着仿佛一下子长大成人了的娃娃们。大家都失却了惯常的那种嬉闹神态,谁也不作声,连小娃娃也安静下来了。一只花狗骄傲地站在土峁上,高亢地向黄河对岸吠了几声,觉得没有达到它期望的效果,又知趣地回到人群中去了。
葛满康理解周围这些父老兄弟们的心情,他把队伍解散,让后生们和自己的亲人谈几分钟话。
玉兰抓住绍平,把他拖到柳树下面去。
文香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刚从山上下来,先去了绍平家,没有见到人,又急急忙忙赶到这里来了。她没想到他们走得这么突然。早晨上山以前问一下就好了,她还傻瓜似的在山上期望见到绍平哩。她恨死自己了。她站在人群外边,急切地寻找着。
绍平看见文香来了,看见她跑过来了,看见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们的目光一相交,他就默默地把头低下了,却用耳朵捕捉着她的脚步声。他希望她走过来。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文香向他走过来了。
玉兰也注意到了文香。她看看儿子低垂着的头!莫名其妙,很快,她心里便翻腾起欢乐来……许多往事一齐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包括昨天下午在街巷里碰上那群女子的时候,文香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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