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旭医生是南方人,两年前只身一人到靖州开办诊所,不久就以高明的医术赢得靖州人尤其是靖州大户人家的赞誉,经常出入豪门大宅。
井云飞已经记不得是怎样和白旭结识的了,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似乎结识白旭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当时没有一个人想到——就连白旭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走到共产党的道上,并且成为洛北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目前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好医生,在政治上还没有什么明确的信念,接触马克思主义,成为坚定的共产党人是以后的事情,这里暂且放下不表。
白旭对于自己被邀请直接为井云飞服务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前者是因为他已经获得了靖州名医的名声,后者是因为井云飞对任何不知底细的人都极为防备,不容许外人走近他的生活。
白旭站在阴影里,不多说什么,看都没看坐在角落里的玉兰。
“……我看你要带上洋药。你们现在就走。冯坤刚从那里回来,他认得路。”
白旭谦卑地说:“我马上就走。”
井云飞和白旭说话的时候,玉兰咬着嘴唇,用纤细的手捻搓着衣襟,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始终盯牢井云飞,好像已经默许了这个人对她的一切重新进行安排。就在白旭往门外走还没有迈出门槛的时候,玉兰突然说:“我也要回去!”
井云飞惊讶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突然决定要做一件超乎想象的事情的人。白旭被玉兰惊扰,迅疾地瞥了玉兰一眼,稍稍迟疑一下的脚步仍然迈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了井云飞和玉兰。
井云飞看着玉兰,很快就理解了玉兰对父亲的惦念。井云飞沉吟了一下,随即就改变了计划:他亲自和玉兰一道陪医生白旭到崤阳县去为石广胜看病。
计划变得庞大了起来,冯坤要布置沿途接待事宜,而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好在冯坤的确办事干练,一个小时以后,打前站的人员已经出发,冯坤牵着马匹已经等在大门外面。他们专门为井云飞和白旭医生准备了车辆。
出发的时候,井云飞让玉兰坐车,他自己则和
保镖们一道骑马,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靖州城出发,向西南一百六十里地的崤阳县谷庄驿镇石家坪村进发了。
石广胜死了。
玉兰被冯坤劫掠走以后,老汉又惊又吓,拖着发高烧的身体在村子里四处求人,要人到县上报官,解救他的宝贝女儿。石广胜老汉在石家坪村很有人缘,乡亲们自然要倾力相助,当下就有两个后生飞奔上县报案去了,但是崤阳县衙无能为力——当地土匪横行,打家劫舍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到哪里去找人?
两个后生从崤阳县城失望而归的时候,石广胜老汉已经昏厥。
从邻村请来的神婆把神像挂在了窑掌的墙上,在黄表纸上插了香,点燃在神像面前,然后双膝跪倒,向神灵诉说广胜老汉的病情;香燃尽以后,打开黄表纸,里面竟然出现了神灵赐给的神药!神婆把这种香灰一样的东西用水调和一下,给广胜老汉喝下去,嘴里念叨着:“广胜老汉回来了!真魂禄马回来了!三魂六魄回来了!上了身,入了窍……广胜老汉回来了……”
仪式一直进行到太阳西斜的时候,石广胜老汉的病情也未见好转。他的意识正在进入到散乱的状态,就连女儿被歹人劫掠走这件事也不能够完整地被回味,变成了一些让人惊恐的片断,在那里他已经无法连缀悲哀或者愤恨的感情,他只是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树叶,在不知道从哪里刮起的一阵冷风中,飘飘扬扬,悠悠荡荡……他多么希望落下来呀!他这一生始终没有踏踏实实地落下来,他希望落下来,落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是谁在叫他?是谁在呼唤“爸爸!爸爸!”是玉兰吗?声音怎么这么像我的宝贝女儿玉兰呀!
他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他看到了玉兰!玉兰!这就是玉兰呀!宝贝女儿呀!你把我急死了!你回来了么?真的回来了么?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呀!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有啥?我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离开!
他看到玉兰满脸泪水,却听不到她的哭声。他看到玉兰身后站着很多人,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们也悄无声息……世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他伸出手握住女儿修长顺溜的手,想把内心呼唤的那些东西都说出来……他明明觉得说出来了,但是他的嘴唇只是翕动着,并没有发出声音。一切都在静默之中。
“爸!爸爸……”玉兰哭叫着,“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我好好的哩!你看,这是……他待我好的哩!是他带医生来为你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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