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井云飞走以后,她都要上上下下地检查绍平,好像在怀疑井云飞是不是弄伤了他。更为严重的是,石玉兰惊恐地发现,每当井云飞亲近绍平的时候,她对绍平的那种广博无边的母爱就会受到冲击,好像绍平也成了独立于她的个体,这个个体游离开她,去和别的人亲近去了。这种痛苦没有任何来由,石玉兰多少次对自己说,事情不是这样的,绍平永远是我的,但是她就是不能够阻止内心产生那种奇怪的感觉。她常常为此感到愧悔。
谁都无意,但是在井云飞和石玉兰之间,却仿佛在对儿子进行一场激烈的旷日持久的暗中争夺。井云飞把绍平看成自己的命根子,他要时时事事用自己的操行来影响他。他为绍平请来老师教他读书认字,他要用文化开启他的心智,让他知道人生还有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方式。那些方式将不断修正你对日常事物的看法,让你比别人看的高远。他教他打枪,在玉兰看来,简直就像是在认真培养一个土匪。只有井云飞知道,他并不是想把儿子培养成土匪,他是想让儿子成为这个社会需要或者说能够适应社会邪恶的人。祖父井观澜古典主义的道德教条能够让儿子应对人心的险恶吗?父亲井宽儒在善恶之间的羞羞答答的徘徊,不是正在说明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立身,你就不能不向恶妥协,你不可能坚持很久。所谓的善,越来越具有技艺的性质,这不是一个人的变化,这是整个世界的变化啊!
他把他带到士绅们中间,让他感受成人之间进行交往的艺术。他试图告诉儿子,这将是他未来主要的生活方式,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得周旋在这些人之间,只有在这些人中间如鱼得水了,你才能够守护住财富,你才能够增加自己的财富,你才能够活得像一个人。这些人既可能是给予者,也可能是掠夺者,全看你怎样和他们相处,全看你以什么样的实力和他们相处。
石绍平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睛发出的探询的光亮,照亮了父亲试图要他了解的事物,他已经看到了轮廓。虽然他还不知道那件事物具体是什么,但是他已经从旁人的谄媚中,从父亲的矜持中,感觉到这个人的力量和尊严,感觉到他在那个未知世界中游刃有余的智慧。很显然,父亲正在成为这个孩子心海中的灯塔,尽管它若隐若现,但是他知道它在引导他。
玉兰则教导儿子要有同情心,同情穷人,“没有穷人,哪会有我们这些富人的日子?”绍平歪着脑袋,用探询的目光看母亲,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母亲就告诉他,我们是靠佃户的地租生活的,佃户正是因为向我们和官府交纳了地租,才永远是穷人。
“不,”绍平坚定地说,“不是这样的。”玉兰异常惊讶,问儿子:“那……你说是咋样的呢?”绍平很羞涩,没有正面回答母亲。他不想用父亲的话回答母亲,他已经知道,在这些问题上,父亲和母亲的见解是不同的。他不想说他们见解不一样的问题。
一个叫马玉林的生意人在宁夏遭到土匪打劫,身无分文,求讨到玉兰这里。玉兰接待了他,给了他一些废旧衣裳,给了他五块大洋,打发他回家去。“为啥?”少年绍平极为不理解母亲的大度和慷慨。玉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崤阳县的人,我就是那里的人,是我的老乡哩!老乡遭了难,不是得帮他一把?你爷爷常说,得帮人处就要帮人,这是积德行善哩!”绍平完全不能了解母亲。但是,他不再询问什么,就像知道了母亲的意思一样。
……
我们能够确认,在井云飞和石玉兰之间的确在进行着一场争夺儿子的战争,参加战争的双方是如此坚忍,如此不做退让,这就注定了双方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也不知道曾经付出的代价全是因为对方的坚决。他们都严格地在自己的领地进行思考,有的时候甚至不把对方作为参照物。
玉兰暂时还没有告诉绍平她是如何来到井家的。她觉得还是不告诉他为好。
难道你想让儿子充当命运的裁判者和调停人么?当这个裁判者真的站到你面前的时候,你怎样向他诉说你的案情呢?你能说那是一场错误吗?你能说你没有从婚姻中得到幸福吗?你能说井云飞没有像一个优秀的丈夫那样爱你吗?你究竟有什么冤情要诉?你想抱怨什么?你期望自己的命运发生改变吗?那将是什么样的改变?
所有这些,都是石玉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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