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告别(11)

2025-10-10 评论

    就这一个字,黛二丢给缪一一堵深厚而无法穿越的墙。
    明显地,缪一泄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身重压,从矛盾中抽出身来,又站了一会儿,她转身走了,为了缓和尴尬,她说了句“真讨厌”!黛二愧疚交加,怅然若失,不知说什么。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他妈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女人。
    黛二与麦三、墨非没能告别,他们到外省旅行结婚去了。黛二知道,若是能够与他们告别,也不会像与缪一告别那般沉重,麦三不只一次对黛二发狠地说:“将来我出国时,在飞离北京地面的那一刻,你猜我会怎么着?我就冲着北京发灰的蓝天最后看一眼,然后无比辽阔地大叫一声----”
    “一声什么?”墨非急问。
    “----一个字。”
    大家都知道那一个字是什么,便都开心地笑起来,实际上,老天都知道麦三多么离不开墨非,离不开这块土地上的许许多多。她只不过善于做美国梦而已,而且做梦已经做得相当专业了。
    黛二也曾想象自己告别北京时会怎样。依照黛二对自己本性的认识,她觉得自己会心里哭着而脸上笑着。为了避免最后分别的场面,她宁肯与任何人不辞而别,偷偷摸摸走掉。
    可是,真的到了飞离北京的那一刻,黛二小姐却气鼓鼓地生着母亲的气,母亲一个劲地叫她穿呀穿,恨不得让她把春夏秋冬把南北两极和赤道全穿在身上。正是初冬嘛,是个麻烦的季节。
    银灰色的波音747像一个心焦急迫的情人以拥抱的姿势向着东太平洋投去。一路上,黛二脱呀脱,为前前后后的高鼻子绿眼睛们表演着脱衣舞。

    啊——美国,用它那强大的现代文明冲洗吞没着黛二小姐,同时又用它无与伦比的病态和畸形发展了黛二小姐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她原以为美国的现代文明可以解脱她的与生俱来的忧戚与孤独,以为那里的自由、刺激。疯狂会使她的精神平衡起来。于是她把自己当做一只背井离乡、失去家园的风筝,带着一股绝望的快乐和狂热,在纽约的街头、酒吧、超级市场、赌场、小型影院,红灯区里飘摇。可是,不到一个月她就厌倦了,她独自走在纽约繁华而凄凉的街头,却梦想起太平洋西岸同一纬度上的那个城市,纽约城衰老的黄昏时分北京是黎明在即了!她想念起北京那人烟浩荡、尘土飞扬的街景。于是,黛二小姐像在中国时一样又开始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窗帘紧闭,与世隔绝,躲在房间里把收音机、电视机调呀调,可中国连点影子都没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中国这么大的一块土地。收音机和电视机里全是哇啦哇啦洋鬼子的疯狂,或缠缠绵绵如泣如诉的洋鬼子的悲戚忧伤。黛二躲在昏黯的房间里思念着远方,可是那远方分明是她刚刚拚尽力气逃出来的。黛二小姐对自己深深失望,那里不属于她,这里也不属于她,她与世界格格不入,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
    黛二小姐与约翰·琼斯的关系格外微妙。她的确从这个高大的洋男人身上获得了关于这个世界的零零琐琐、微微末末。琼斯是个性爱老手,经验丰盛,无论黛二小姐有没有情绪,他都能有办法把她的热情调动起来,一直干到黛二小姐疲倦得几乎晕过去。约翰·琼斯把性生活说得与做得都十分彻底与赤裸,毫无淫秽与猥亵之意,好像交合只是由他一个人来完成的而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做爱的时候他也是睁着眼睛。黛二小姐非常不习惯,觉得不自在,好像是当众被人剥掉外衣一般。睁着眼睛使黛二小姐觉得在美妙的风景前遮挡了一层乌玻璃,使她难以看清风景,难以进入意境。虽然黛二与琼斯每次做爱时都很投入,但事后黛二心中总要隐隐生出某种羞愧之情。这羞愧依然是精神因素在作怪。黛二小姐觉得她与琼斯之间除了性爱之外没有什么共同的情感体验,他们除了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凭本能营造起来的世界外,没有其他共同的世界。黛二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性器具在与约翰·琼斯交合,而她内心的东西却从来不曾被唤醒。
    琼斯并不同意黛二小姐的说法,他认为他相当珍视黛二的智慧、容貌、才情,他们并不只是两架性器具的交融与满足。而且他认为与黛二小姐的性爱是人类情感最深刻的形式。黛二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内心仍是觉得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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