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证明他的情感,有一天,琼斯把黛二带到一家成人玩具商店。黛二望着那一堆堆活生生的人造生殖器、Rx房、大腿,心里一阵恶心。那造型之逼真,质感之真实,型号之丰富,令黛二小姐瞠目。琼斯说,如果只是需要性器官的满足,他到这里转一圈,就可以把全部欲望的需要买回家。
黛二小姐觉得她没有任何话再可以反驳琼斯。她也为自己的缺憾虚空之感而感到惊异。最后,她总结为爱情的缺乏。她坚信爱情与做爱,情爱与性爱是互相关联的两回事。同时,她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自己从来就是个非常不现代的女人。
黛二也曾试图脱离琼斯的怀抱,独立起来,另辟天下。但想想自己单弱的体力,微薄的财力,蹩脚的英语以及那在美国毫无用武之地的却让她无法丢弃的哲学,再一看美国佬无论男女老幼都一个个孤雁幽魂似的无所归宿,便立刻失去革命勇气。她躲在异乡的黑房子里,不打开灯,运用自己出色的想象力再一次对自己立身美国的未来进行一番展望,最后无非是这样的结局:挣钱(机械地)----疲倦(身心的)----性交(以缓解忧虑为目的的)----孤独(病态的)----自杀(解脱地)。
于是,不到三个月,黛二小姐给约翰·琼斯留下一封简短而伤感的信,就当机立断毅然决然地又像个焦急迫切的情人一般,孤鸟似的以拥抱的姿势飞回了中国。她留给琼斯的那封信,至今她倒背如流,那是世界上最绝望的信。
黛二小姐的急速往返,令她的熟人们口呆目瞪。现代文明留不住她,移民留不住她,约翰·琼斯那充满激情的身体留不住他,黛二小姐的一些亲戚就抱怨起黛二母亲:看把黛二娇惯的,一点苦吃不得。她们原想指望黛二打前阵,然后一个个鱼贯而出,不曾想黛二这么没出息,好好的繁华世界不呆,非回这破败不堪的北京小胡同过清苦的日子。大家对黛二颇感失望。黛二小姐心中被种种情感堆得满满的,却是难吐真言。她想,就是说了,别人也不会懂。所以,干脆不说什么。对一般的熟人,她只是说:“不习惯。”对亲密些的朋友,她也只是说:“太孤独。”
黛二把自己重又关在自己以往的房间里,关在对往昔的追忆与对未来的幻想的惯性中。只是往日仅存的那一份激情也被耗尽了。整整一个深冬,她都躲在自己的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雪花或风沙敲在她的玻璃窗户上,空气格外干燥,黛二像一个墨守陈规、刻板单调的女人那样,躺在沙发里,一天一天捧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冥想,于平淡中感悟那远远的忧伤;录音机里徐徐涌出她所喜爱的崔健的摇滚乐,那歌声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凄凉伤感,它在黛二小姐多愁善感的肢体上流动,她不禁泪水涟涟,一遍又一遍倾听: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你要我和他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他说
不能这样
我想回到老地方
我想走在老路上
麦三在长城饭店有一场小型的时装模特儿观摩表演,墨非约了黛二小姐与缪一,说请务必到场,有要事商淡。
傍晚,天色发黄,接着就刮起大风,尘士把城市覆盖得一片混沌。这种天气去聚会,非得有特别的动力不可,若不是墨非说有要事商谈,若不是缪一也去,黛二小姐肯定要在大风黄沙面前退而却步了。
黛二小姐蜷缩在浓郁的黑色风夜里,脸上一层无法遮掩的四处无落、飘零无依的忧虑与茫然。她把自己的眼睛藏在墨镜后边,天空和大地全变得黯黯淡淡。
黛二先去找缪一。她一身风沙按响了缪一家的门铃。这是黛二回国后第一次去缪一家。在门外等了半天,终于有个很怯的老妇人的声音隔门传出:“谁呀?”黛二说是来找缪一,那老妇人才打开门。毕竟是“谁谁儿子”的家,连保姆都比一般家庭里的保姆显得高傲。那老妇人请黛二换了拖鞋,抖掉身上的风尘,才引她走进缪一的卧房。
缪一蓬着头,眼窝深陷,目光凄切松散,面色憔悴靠在床上。黛二进屋的时候,缪一刚刚吐完一大场,这会儿才平息下来,黛二没想到缪一变化如此之大,也没想到她的妊娠反应会这么严重。黛二并不赞同缪一对于生活的选择方式,更不赞同她要这个孩子,可缪一对自己的决定表现出一种非常理性的坚定不移。黛二便知趣地不再说什么。缪一的表情显得冷漠,里边掺杂着自卑与诡秘,这其中自然有非常切身然而又无法告人的东西。黛二深知人的复杂与矛盾,深知做人之难,并不想多询问什么,缪一那维护自尊的淡漠,使黛二把刚才一时涌起的怜惜之情不露声色地藏在表情里边了。黛二很想说,有什么事需要她,她会尽力。但她终于没有说。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陈染